查看完整版本: 【品花宝鉴】【全】作者:[清]陈森撰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10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十八回狎客楼中教蔑片妖娼门口唱杨枝

  话说琴言病体恹恹,闭门谢客,只有同班中几个相好时来宽慰。宝珠、素兰
又说子玉前日的光景,又不能常来看你,托我们传话,千万保重等语,琴言更加
伤感。自患病以来,各处不去,怡园亦屏迹已久。奈其师长庆靠他做个摇钱树,
因其久病,不能见客,便也少了好些兴头。

  大凡做戏班师傅的,原是旦脚出身,三十年中便有四变。

  你说那四变:少年时丰姿美秀,人所钟爱,凿开混沌,两阳相交,人说是兔。

  到二十岁后,人也长大了,相貌也蠢笨了,尚要搔头弄姿,华冠丽服。遇唱
戏时,不顾羞耻,极意骚浪,扭扭捏捏,尚欲勾人魂魄,摄人精髓,则名为狐。
到三十后,嗓子哑了,胡须出了,便唱不成戏,无可奈何,自己反装出那市井模
样来,买些孩子,教了一年半载,便叫他出去赚钱。生得好的,赚得钱多,就当
他老子一般看待。若生得平常的,不会哄人,不会赚钱,就朝哼暮口度。一日不
陪酒就骂,两日不陪酒就打。及至出师时,开口要三千五千吊,钱到了手,打发
出门,仍是一个光身,连旧衣裳都不给一件。若没有老婆,晚间还要徒弟伴宿。
此等凶恶棍徒,比猛虎还要胜几分,则比为虎。

  到时运退了,只好在班子里,打旗儿去杂脚,那时只得比做狗了。此是做师
傅的刻板面目。琴言自去年腊月到京,迄今四个月,徐子云已去白金数千,不为
不多,是以长庆待琴言分外好。

  若使琴言病了一年半载,只怕也要变了心,此是旁人疑议,且按下不题。

  再说魏聘才进了华公府,满拟锦上添花,立时可以发迹,那晓得进去了一月,
宾主尚未见面。几次请见,只以有事辞之,所往来交接者,皆不三不四的人。又
有那一班豪奴,架子很大,见了居然长揖,公然上坐,所说的话,无非懵懵懂懂。

  少年的意气扬扬,强作解事;老年的倚老卖老,一味藏奸。聘才极意要好,
一概应酬,就华府内一只犬,也不敢得罪,意思间要巴结些好处来,谁知赔累已
多。

  府中那些朋友、门客及家人们算起来,就有几百人,那一天没有些事。应酬
惯了,是不能拣佛烧香的,遇些喜庆事,就要派分子。间或三朋四友,聚在一处,
便生出事来,或是撇兰吃饭,或是聚赌放头。还有那些三小子们,以及车夫、马
夫、厨子等类,时常来打个抽丰,一不应酬,就有人说起闲话来。虽止一月之间,
府里这些闲杂人,倒也混熟了,也有与聘才合式的,也有不对的。合式的是顾月
卿、张笑梅诸人;不对的是阎简安、王卿云诸人。聘才也只好各人安分,合式的
便往来密些,不对的便疏远些。惟郁郁不乐者,尚未见过华公子一面。而且一无
所事,不过天天与众人厮混,正是「两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而已。

  这一日出门闲走,出得城来,正觉得车如流水马如龙,比城里热闹了好些。

  顺着路,走到鸣珂坊梅宅来,进去见子玉,卧病未愈,精神懒散。子玉问起
聘才光景,聘才只得说好,随口撒了几句谎。又去见了颜夫人,道了谢,即出来
找李元茂,只见锁了房门,遂复辞了子玉出门,冷冷清清,到何处去呢?

  信步走到伏虎桥边,想起张仲雨住在吴宅,即向门房中一问,却好在家,即
请进去坐了。仲雨问了些寒温,吃了一杯茶,略坐了一坐。仲雨道:「老弟如今
进城,是难得出城的,何不找个地方坐坐,听出戏解个闷儿。」聘才道:「很好。

  这两天实也劳乏了,要去就去。「于是二人同了出来,到了戏园拣个地方坐
下。

  看了两三出戏,也有些相公陪着说话。远远望见李元茂同着孙嗣徽,在对面
楼下。

  聘才过去,讲了几句话,又过来。

  仲雨道:「这两个郎舅至亲,天生一对废物,照应他做什么?」

  是日,这几出戏,觉得陈腐欠新,仲雨坐不住,说道:「去罢!」算给了坐
儿钱,与出聘才同上了酒楼,小酌叙谈。仲雨见聘才似乎兴致不佳,不像从前光
景,因问道:「听见老弟进了华公府,那里局面宽大,且华公子是爱交接的,近
来光景自然大有起色了。」聘才道:「仁兄不问,弟亦不便说起。始而富三爷讲
起华公子有孟尝之名,门下食客数百人。弟进去了,门客却不少,都是些势利透
顶人,不是挤那个,就是杀这个。

  弟进去一月有余,华公子只是冷冷的,若长如此光景,弟倒错了主意了。

  「仲雨道:」你见过华公子几次?「聘才道:」见倒见过几次,不过随便寒
暄几句,就走开了。他的旧人本多,新进去的自然挤不上去。「仲雨默然良久,
叹口气道:」如今世界,自己要讲骨气,只好闭门家里坐。你要富贵场中走动,
重新要操演言谈手脚,亦是不容易的。上等人有两个,我们是学不来,一个是前
贤陈眉公,一个就是做那《十种曲》的李笠翁。这两个人学问是数一数二的,命
运不佳,不能做个显宦与国家办些大事,故做起高人隐士来,遂把平生之学问,
奔走势利之门。又靠着几笔书画,几首诗文,哄得王侯动色,朝市奔趋,那些大
老官还要奉承他。若得罪了,到处就可以杀他,自然有拿得稳的本领,你道可怕
不可怕?这上等的如今是没有了。且说第二等人,也就一时选不出来,有十样要
诀。

  「聘才道:」那十样呢?「仲雨道:」一团和气,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
季衣服,五声音律,六品官衔,七言诗句,八面张罗,九流通透,十分应酬。
「聘才摇摇头道:」要这许多?「仲雨道:」底下每句还要加个不字呢!一团和
气要不变,二等才情要不露,三斤酒量要不醉,四季衣服要不当,五声音律要不
错,六品官衔要不做,七言诗句要不荒,八面张罗要不断,九流通透要不短,十
分应酬要不俗。「聘才道:」这等说,做人就难了。兄弟是一字都没有的,如何
学的全?

  「仲雨道:」那倒也不在乎此,只要有几件也就可以应酬了。且各人有各人
的时运,不过自己总要有点本事,才教人看得起。「聘才道:」还有那三等呢?
「仲雨道:」那三等的也有七字诀:第一是童。「聘才道:」怎么讲?「仲雨笑
道:」

  要考过童生的,自然就念过书,略会斯文些,比那市井的人就强多了。第二
是半通,会足恭,巴结内东,奴才拜弟兄,拉门面靠祖宗,钻头觅缝打抽风。这
就是三等人了。「聘才道:」不要小看这三等人,只怕如今都是些三等呢。「仲
雨道:」可不是!依我看来,倒也不是印板的,就有全了十样本领,也有弄不出
好处来;连那七个字没有的,也会寻出机会来。总之,各人的缘法。从来说‘时
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我知道这华公子是极好相与的,现有多少人
从他府里走动,弄出多少好处来。我教你个法儿,要他与你相好很不难。这人我
也认得,从前他也托过我事情。我知道他府里有个林珊枝,是他的亲随。」说到
此便竖起大拇指来道:「是个这一分儿的,言听计从,寸步不离,你先要打通这
个关节,这关通了就容易了。还有那个八龄班,也是不离左右的,小孩子们有甚
识见,给点小便宜就得了。慢慢儿一言半语吹进他耳朵里去,今日听见说魏师爷
好,明日又听见说魏师爷好,就打动他的心了。这教做放线雀儿,几十丈线放了
出去终究收得回来,只不要可惜小本钱。」聘才点点头道:「承教,随教!」仲
雨又道:「譬如你同华公子交接过了,你看他是什么脾气,喜的是什么样,恶的
是什么样,自然是顺他意见。顺到九分,总要留一分在后,不好轻易拿出来。譬
如驭那劣马,若要驾驭他,拗他的性子是断断不能的,你跟着他跑,跑得足了,
他也乏起来,便一勒就转;譬如一件事,他能想到九分,你要想到十分,这一分
便是勒转劣马的本事,这就叫收劣马。还有那种人各样不好的,他也不与人往来,
坐在房里妻妾自奉,一人安享,也要打探他心上有一样两样喜欢的,就把这样去
迎合他,献点小忠小信,没有一件事求他,他自然就放心了,说某人到有点真心,
不是赚他。他上了赚,就凭我怎么样了,这叫做钓金蝉。至于为人虽要和气,也
不可一味的脓包,于那些没相干,不中用的人如阎简安、王卿云等辈,倒不要去
睬他,浑去应酬他也无用。大门子里,有那一种在里头一句话都不能讲的,他却
会懵人。你自己要看得清:可应酬则应酬,不必应酬就不应酬;你应酬那不中用
的人,被那要紧人就看轻了。」

  聘才听了大笑道:「吾兄真是当今第一个大才,陈平之智,诸葛之谋,也不
过如此,能把天下人的性情脾气,如写在手掌中,弟当以门生贴来拜老师,庶可
传授心法。」仲雨笑道:「我都与你说了,还拜什么老师?依着做去包管不错,
将来有了好处,不要忘了老师,就算你门生的良心了。」说罢彼此又笑,不觉就
过了半天。仲雨算清了账同了出来,说道:「老弟,你进城罢。我还有事,不得
奉陪。」说罢,拱拱手去了。

  其时天气尚早,一路行来,远远望见嗣徽、元茂两人在前转弯去了。聘才想
道:「他们到何处去?」便悄悄的跟了来。

  到一条小胡同,只见闲人塞满,都在人家门口瞧。聘才曾听得人说,有个东
园是婊子聚会之处,便也随着众人,站住望将进去。见那一家是茅茨土墙,里头
有两间草屋。又见嗣徽、元茂就在他前头站立。望着两个妇人,坐在长凳上,约
有二十来岁年纪,都脑满肠肥,油头粉面,身上倒穿得华丽。只见一个妇人对着
嗣徽道:「进来坐坐。」嘻嘻的笑,引得嗣徽、元茂心痒难搔,欲进不进的光景,
呆呆的看着出神。又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尴尬男人,在地下蹲着,穿件小袄儿,拴
系了腰,挂一个大瓶抽子,足可装得两吊钱。又见帘子里,一个妇人走出来,约
二十余岁年纪,却生的好看:瓜子脸儿,带着几点俏麻点儿,梳个丁字头,两鬓
惺忪,插了一枝花。身上穿得素净,脚下拖了一双尖头四喜堆绒蝠的高底鞋,也
到凳上坐下,与那两个讲话。听他口音不像北边,倒像南方人。一身儿堆着俊俏,
觉得比众不同。听得那一个丑的唱起来,唱道:俊郎君,天天门口眼睁睁,瞧得
奴动情,盼得你眼昏。等一等,巫山云雨霎时成,只要京钱二百文。聘才听了好
笑,又想道:虽然淫词浪语,倒也说得情真。又听得这个丑的,真对着嗣徽、元
茂唱将起来,聘才再听道:一个儿脸麻,一个儿眼花,瞎眼鸡同着癞虾螅你爱的
是咱,咱爱的是他。莫奢遮,温柔乡里,不像老行家。

  众人听不出什么来,聘才却明白是骂他们二人的,几乎放声笑起来,只得忍
祝再看那个生得好的,却像是新出来的。原来京里妓女,要进大局儿的,倒先要
在东园、西厂落几天,见见市面,自然就不知羞耻,老练起来。如行院中不好的
打下来,又到此两处。这个就是高品所说,从广西新来的白菊花了。聘才看他举
止,尚有几分羞涩。旁边一个小儿,捧上一面琵琶,那人接了,弹了一套《昭君
怨》,便惹得门口看的人益发多了。

  元茂系近视眼,索性挤进去门里呆看。聘才见那妇人,一面弹,一面唱道:
杨柳枝、杨柳枝,昔年宫里斗腰肢。如今弃向道旁种,翠结双眉怨路岐。画船何
处系,骏马向风嘶。盼不到东君二月陌头来,只做了秋林憔悴西风里。又见他把
弦紧了一紧,和了一和,便高了一调了,再唱道:想当年是鸳与鸯,到今是参与
商,果然是露水夫妻不久长。千山万水来此乡,离鸾别凤空相望。叹红颜薄命少
收场,便再抱琵琶也哭断肠。想情郎,昂昂七尺天神样。千夫长,百夫防,洞庭
南北多名望,恩爹爱娘,温柔一晌漓江上。到如今撇下奴瘦婵娟伶仃孤苦,真做
了一枝残菊傲秋霜。石公坝,追得好心伤;画眉塘,险把残躯丧。全湘沅湘,三
江九江,只指望赶得上桃根桃叶迎双桨,谁知道楚尾吴头天样长,又过那金陵王
气未全降,瓜州灯火扬州望,渡河黄,怕见那三闸河流日夜狂,淮、徐、济、兖
无心赏。幸一路平安到帝邦。只不晓那薄幸儿郎在何处藏。我是那剪头发寻夫的
赵五娘,你休猜做北路邯郸大道娼。一面弹,一面唱,其声凄惨,唱得聘才流下
泪来,想道:「这人倒是个钟情人,历诉生平受尽难苦,不知那个负心人何处去
了。」

  只听得孙嗣徽道:「阿哟不好了,我身上的东西竟是空空如也,可恶!可恶!」

  蹬着脚,叹一口气道:「咳!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竟卷而怀之。我以后
便如丧不佩起来,看他便能奈我何!」元茂道:「京中这剪绺的实在可恨。我去
年拿了家父十两银子与魏老聘去看戏,到戏园子门口,绊了一交,即有人搀我起
来,还替我拍拍灰。我还当他是个好人,及到后来,银子也没有了。后来家君查
出来,足足骂了一天。你看这些狗东西害人不害人?」那时听者无不暗笑。孙嗣
徽道:「彼美人兮,君子好逑,你何不疾趋而进之?」元茂笑道:「我不,十目
所视的,怎样进得去?」聘才听了,失声一笑。元茂听得声音很熟,便瞅着眼睛,
四下张望,望见是聘才,便涨红了脸,与嗣徽挤将出来,与聘才见了。嗣徽道:
「魏大哥,我知道你如今是狡兔三窟,竟是鞠躬而入公门了,也不来顾盼顾盼旧
日朋友,今日既一见之,我心则喜呢。」聘才道:「劳人草草,本要奉候的。因
天晚了,要进城了。」元茂道:「你如今在那华府里可好?今日还进城么?」聘
才道:「就进城了。」元茂道:「我们也要回去了,同走罢。」于是在路谈谈讲
讲。聘才道:「你方才听他们唱的,可听得出来?」元茂道:「我一字不懂,我
倒爱那胖婆娘,对着我尽笑尽勾,我又不敢进去坐坐。」

  嗣徽道:「美哉,美哉!价廉而工剩明日我与汝姑一试之,若迟迟吾行,恐
为捷足先得,则虽悔莫追矣。只要其乐陶陶,又何论十目所视。」聘才听他仍是
咬文嚼字,满口胡柴,忍住笑,只好由他罢了。到了路口,各人分路。聘才听得
后面车声磷磷,直走过去,聘才连忙让开,只见坐在车里的就是方才弹唱的那个
媳妇,车沿上坐着一个老婆子,跑得风快的过去了。

  且按下聘才那边。

  要说这白菊花,是广西梧州府人,生得十分俊俏,嫁了一个姓宋的,是个不
长进的人。这菊花善与人交,相识了一个营员姓张的,是湖广人。两人在广西十
分相好,誓同偕老,已有数年。去年这个张营员,奉差进京,这白菊花倒是个有
情有义的人,于张营员走后,即带了些盘费,一个小丫头,赶将上来。

  不知怎样错了路,一直出了广西省,到了湖南,尚赶不着,又不知相去多远,
且盘费已尽,举目无亲,进退维谷,在湖南住下。忽得了个谎信,说这张营员在
京营作了千总,不得出京。

  他就卖了些衣裳作路费,搭了个便船进京。及到京时,那姓张的早已差竣回
去,以致菊花流落在此,只得倚门卖笑。

  今日来接他的是个开门户的陶家。这陶妈妈家里有三个姑娘,内中一个好的
名叫玉天仙,是扬州人,生得风骚娇俏。这两天接着一个大嫖客,就是广东那个
奚十一。陶妈妈打听他的家世,知他是海南大家,家有千万之富,兄弟十人,都
作道府大员。老太爷是现任提台,家里开着洋行。又访他是个大冤桶,便想发他
一票大财。无奈那几个姑娘不大懂他的话,兼之奚十大员。老太爷是现任提台,
家里开着洋行。又访他是个大冤桶,便想发他一票大财。无奈那几个姑娘不大懂
他的话,兼之奚十一是个鸦片大瘾,一天要吃一二两;这三个姑娘虽会吃几口白
土烟,吃了那黑土烟几分就醉倒了,且彼此语言,都不甚投机。

  因此,奚十一不大喜欢。陶妈妈知道菊花是广西人,又生得好看,必定勾得
住他,所以把他接了过来,认为义女。登时换了崭新的衣服,与诸姊妹相见,菊
花与玉天仙尤为相爱。菊花受尽了狼狈,到此已如出了地狱,心里还有甚不足,
一心就候那奚十一来。

  且说这奚十一自到京来,不上半年,银子已花去数万,尽填在粪窖里。有人
劝他何不娶个妾。他是游荡惯的,见了那良家之女子,甚为厌恶,惟在娼妓队里
物色,又没有合意的。一日陶妈妈转来请他,说他家新到了一个广西人。奚十一
听见是广西的便满心欢喜,叫个小跟班带了烟具,也不坐车,昂然的步行而去。

  到了陶家,陶妈妈先出来见了,便极意的胁肩谄笑了一回,然后说道:「你
们快请四姑娘出来。」不多一刻,见白菊花袅袅婷婷的,一身香艳,满面春情,
上前见了,说了些话,彼此语音相对。奚十一看他相貌,正是娇如花,柔如水,
甜如蜜,粘如饧,十分大喜,略问了几句话,便同进了房。便叫小跟班摆好了烟
具,开了灯,一面吹,一面谈。这奚十一要吃大口烟的,菊花替他烧烟,先从半
分一口起,加到三分一口,方才合意。菊花烧烟的本事甚好,烧得不生不熟,奚
十一又喜吃面条烟,将这烟挑了一签子,在火上四面的一烧,那条烟就挂得有五
寸长,放在斗门口,奚十一 的一口吸尽,还闭了嘴不放一点烟散出来,这是奚
十一的生平绝技。菊花也吃了几口,便睡到奚十一怀里来,与他上烟。奚十一连
吃了七八钱,也够了,便勃然动起兴来,两人收过了灯,关了门,就作出一回秘
戏,描不出蝶恋花,颠倒鸳鸯,诸般妙处。一个猛于下山虎,一个熟似落蒂瓜,
直闹到两个时辰,方各满心足意,收拾干净了,重复开灯吃烟,便连着喝酒吃饭。

  奚十一在那里一连宿了七八天,每一天也花几十吊钱,老鸨便欲砍起斧子来
:本人身上作衣服,打首饰制铺垫,是不必说了,还有那些姑娘们,要这样,要
那样,连老鸨婆、帮闲、捞毛的,没有一个不打把式。好在奚十一爽快性成,从
无吝啬。

  菊花见奚十一这个雄纠纠的相貌,比从前的相好更胜一倍。又知道是个大老
爷,在京候选的,便起了从良之念。奚十一本为物色小星而来,见菊花这般美貌,
又是个极在行的,便也要买他为妾。倒是那个老鸨不甚愿意,菊花方来几天,且
并非他的人,又无身价可勒,只想留他在家多弄些钱,若从良去了,不是白干了
这件买卖么?便从中调唆,在菊花面前说奚十一是个没良心的人,他家里有几十
房小星。听他二爷们说,娶到了家就丢在脑后,又去贪恋别处,是个恋新弃旧的
人。这样人断不可嫁他,你别错了主意。在奚十一面前,只说这菊花有本夫在此,
不肯卖他的。又说菊花性子不好,吃惯了这碗饭,不能务正的,老爷要娶姨奶奶,
我包管与你拣一个十全的人,不必要他。无奈他们两人结得火热的交情,虽有老
鸨打破,彼此全然不信。菊花将他的始末根由细细告知奚十一,说这老鸨是接他
过来,单为着应酬你的。我如今要从良,与他们毫不相干,只要赏他几两银子就
是了。奚十一定了主意,即叫了官媒婆作媒,赏了陶老鸨五十金,将菊花领回,
买了丫头,雇了老妈子,菊花便嫁了奚十一,作了姨奶奶,从此倒入了正路。不
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11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十九回述淫邪奸谋藏木桶逞智慧妙语骗金箍

  话说魏聘才自得仲雨传授,依法行之,先于林珊枝面前献尽殷勤,又于八龄
班赔尽辛苦。珊枝本系联锦部有名小旦,继进登春班,华公子看中了他,遂以重
价买进。后来之八龄班皆系珊枝所教。这林珊枝不消说是音律精通了。魏聘才本
是个伶俐人,昆曲唱得绝好,就是吹弹也应酬的上来。更兼旧年一路同着班子来,
船中又听会了许多戏文,到京后又三天两天的听戏,自然又添了好些曲子。

  一日,林珊枝教玉龄唱曲,适值聘才闲闯进来,珊枝就请他坐了,一面教着。

  刚刚这曲子是聘才最得意的,便在旁帮起腔来,五音不乱,唇齿分明,竟唱
得出神入妙,把个林珊枝倒惊倒了。即由此相好,就在华公子面前,朝朝暮暮,
称赞聘才。

  华公子是最信珊枝的,他又不轻易赞人,他肯赞好,必是真好了,心上就有
了这个人。那八龄班内的都是些苏、扬人,脾气自然相合。聘才会讨好,今日送
这个一把扇子,明日送那个一个荷囊,总是称心称意,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觉得
这位师爷实在知趣。至于管总的、办事的,尤巴结得周到,不到一月,竟人人说
起好来。阎、王二公是不必说,就张、顾两位虽然也会拉拢,无如总不及聘才之
和气周匝,鞠躬尽瘁的光景。

  一日,打听华公子出门去了,聘才约了张笑梅出城。笑梅要找冯子佩,二人
同车即到冯子佩家来。这子佩是与华公子最熟的,已与聘才见过,彼此合式。冯
子佩也是个宦家子弟,只因早丧严亲,又积些宦囊,其母钟爱,任凭他游荡歌场,
结交豪贵,后来家业渐渐萧条。又亏了几个好友帮扶,所以觉得银钱应手,服御
鲜华,其一种娇憨柔媚的情况,却令人可怜可爱。

  这天张、魏两人出来,带着一个小使,到了子佩门口,着小使进去问了。刚
好在家,请了进去,到书房坐下。聘才是初次登堂,看那屋子是朝北两间,铺设
倒也华丽,就觉得满桌子东西,残书、笔、砚、玩器等物颠颠倒倒乱杂无章。壁
间挂些箫管、琵琶,又有刀箭等物。聘才对笑梅说道:「小冯这么一个样儿,怎
么屋子里东西,也不检点检点。」笑梅笑道:「他未必有检点的工夫,世间人最
没有他忙的。」说着子佩走将出来,此时四月尽天气,一身罗绮,愈显得袅娜多
姿。未出屏门,先就是一个笑声出来,嚷道:「你们来做什么,可是来给二太爷
请安的吗?」聘才笑着要说话,张笑梅上前,便一把搂得紧紧的,子佩也就搂了
笑梅,大家抱了一抱腰。笑梅笑嘻嘻的道:「正是来给二太爷请安的。」便把子
佩脸上闻了一闻,又道:「好香!到不是二太爷,直是个小哥儿。」子佩道:
「你又浪,闹得二太爷心上受不得。」聘才在旁大笑,三人厮混一阵,然后坐了,
却大家讲不出什么话来。「

  听得门口有人嚷道:「冯老二在家吗?」子佩接着道:「没有在家。」聘才
听得声音很熟,只见一个直闯进来,道:「好阿!你在洞里头,还答应不在家。」

  众人一看,原来是杨梅窗,皆是熟识的,更为热闹了,大家说些无非是游戏
欢乐的话。四人商议道:「难道今日说些闲话,就算了事不成,可不辜负了韶光
么?」

  笑梅道:「我们是打算听戏的。」冯子佩道:「呸!乡里人进城不认得明角
灯,当是猪溺泡。今日是忌辰,还想听戏呢。」杨梅窗道:「今日果然是忌辰,
咱们做什么,上馆子去罢。」三人都也高兴,子佩又进去换了衣裳,即同步行出
门,到了一个酒楼。

  走堂的见是四个少年,且认得杨、冯二人,便觉高兴,知道今日热闹的。杨
八爷道:「吃什么?」冯子佩对着走堂的道:「你报上来。」走堂的一一报了数
十样,四人就点了五六样,先吃起来再说。走堂的先烫上四壶黄酒,一桌果碟儿,
遂一样一样摆上来。四人饮了一回,又说些笑话,梅窗道:「咱们就这么算了,
叫走堂的也瞧不起,叫个人罢。」聘才是最高兴的,便道:「很好,叫谁呢?」

  梅窗笑道:「我意中人却多,又喜欢新鲜,不比人家天天总叫那个人。我前
日见联珠班内有个叫玉林,生得很好,一下台就有人同了出去,想是很红的。」
聘才道:「料没有琴官好。」梅窗道:「那个琴官?」聘才就把新年看戏的话,
略述了些,又道:「这琴官除了梅庾香之外,其余见了总是冰冷的,恐怕叫他不
来。」

  梅窗道:「那里有叫不动的相公,今日你就叫他。」聘才心内想道:「如今
我在华府,他们也应该知道了,自然看我不比从前,就去叫他,如若不来,再叫
别个。」

  梅窗又问笑梅道:「叫谁?」笑梅道:「我叫蓉官罢。」又问子佩,子佩道
:「叫了三人,也就热闹。我不叫,我算吃镶边酒罢。」梅窗笑道:「你自己算
了相公罢。」子佩听了,含了一口酒,望着梅窗劈面喷来,梅窗一闪,身上却洒
了好些。梅窗道:「何必一句话如此着急,必定说着了你的真玻」大家一笑。就
将衫子脱下要些烧酒喷了,放在檐下栏杆上晾了,便又笑道:「可惜这口酒糟蹋
了,你何不吐在我口里?」子佩又抓些瓜子壳撒过来,梅窗也就受之而不报了。

  只见那走堂的进来道:「琴官、玉林都说病着不能来,蓉官就来。」聘才原
料琴官不来的,只好罢了。倒是杨梅窗心上不快,说道:「怎么叫三个人,倒有
两个不来?不知是真病呢,还是推托的?笑梅道:」自然是真病,推托什么。

  「聘才道:」还有个琪官也是很好的,我正月里叫过他几回,倒是全来的。


  聘才又写了条子去叫琪官,梅窗另叫了二喜。走堂的道:「琪官打发人去叫
了。二喜在那边陪客已经吃过饭,就散了。」

  走堂的知会了二喜,不多一刻,二喜就过来,对各人请过安,就在梅窗肩下
坐了。斟了一巡酒,送了一巡菜,便问道:「今日席间还叫谁?」梅窗道:「叫
的都是有病的,不能来。」聘才见了二喜,便不大欢喜,因正月里吃了他多少刻
薄话。二喜倒不记在心,且那日开发,聘才明日即已送去,没有漂他的,所以二
喜还看得起,遂问聘才道:「从前那一位姓什么?那个瞅瞅眼儿。叫小利偷了银
了的,如今总不见他。」聘才道:「我如今在城里住了,这些朋友是不大往来的
了。」二喜道:「你在城里什么地方?」聘才道:「华公府。」二喜道:「哎呀!

  华公府。「又问张笑梅住处,笑梅道:」我同他在一个宅子里。「二喜道:」
听得华公府里,天天唱戏,他府里有班子?「

  聘才道:「有几班呢。」二喜就到各人面前劝酒,猜拳吃皮杯的,无所不至。

  闹了一阵,只不见蓉官、琪官到来。笑梅道:「奇了,今日是忌辰,倒叫不
出相公来。」二喜道:「还有那个?」笑梅道:「你们班里的琪官,还有联珠的
蓉官。」二喜道:「蓉官,我出门时见他到三合楼去的,只怕还没有散。」梅窗
道:「那玉林是你们同班的,他真有病吗?」二喜道:「玉林阿!不要说起,他
同琪官前日都闹了一件事,几乎闹出人命来。他们的师傅,此刻还不依,要去告
那个人。琪官今日也不能来的。」

  于是大家问起什么事,二喜道:「说来话长,且喝两钟再说。」

  众人又干了几杯。聘才听说琪官闹事,便又问二喜道:「你就说来,大家听
听。」二喜道:「有一位广东奚十一老爷,你们相好不相好?」三人说都不相识,
冯子佩道:「我会过这人,却不相好,你有话尽说。」二喜道:「这奚老爷是在
京候选的,听说带了几万银子进来,要捐一个大官。谁知用动了,就凑不上了,
只捐了一个知州。这个人真算个阔手,他一进京先认识登春班春兰,就天天把春
兰放在屋里,衣裳、金镯子、热车等类,就不用讲了。春兰的戏最多的,他于春
兰每一出戏,做十几副行头,首饰都是金的,只怕就要值万把银子。春兰的师傅,
故意把春兰叫回,呕他赚他,零零碎碎,又花得不少。后来替春兰出师,又花了
五千吊,春兰就跟了他,天天一炕吹烟,一桌吃饭。譬如这一样菜,春兰尝一尝
说咸了,或是淡了,他就连碗砸了。几百吊钱做件皮褂子,春兰说:」风毛出得
不好,我不要。‘他瞧一瞧真不好,顺手一撕,撕做几块,再做好的。

  这算自己的冤脾气也罢了。既同春兰这么相好,就不该闹别人了,他却不管,
只要他中意,不管人肯不肯,一味的硬来。「

  众人都静悄悄的听他讲,聘才道:「问你玉林、琪官的事,你倒尽拿这冤桶
讲不完了。」二喜笑道:「一路讲下来,横竖比戏还好听些。他哄人有多少法子
呢!他是嘉应州人,所以有那西洋好法儿。他引诱人先是以银钱买动人家的心,
也有那不爱银钱倒爱人品呢。这奚老爷相貌生得粗卤,又高又大,是个武官样儿,
说话也蠢。又吹烟,一天要一两,脸上是青黑的。」

  梅窗道:「快说,什么西洋好法儿?」二喜道:「他有个木桶,口小底大,
洋漆描金的。里头丁丁当当的响,倒像钟的声音。上头有个盖子,中间一层板,
板底下有个横档儿,外头一个铜锁门,瞧是瞧不见什么。他看上了那人,要是不
顺手的,便哄他到内室去瞧桶儿。人家听见里头响,自然爬在那桶边上瞧了,奚
十一就拿些东西,或是金银锞子,或是翡翠顽意等类,都是贵重的东西,望桶里
一扔,说你能捡出来,就是你的。那人如何知道细底,便伸手下去。原来中间那
层板子有两个孔儿,一个只放得一只手,摸不着,又伸下那只手,他就拿钥匙往
锁门里一拨,这两只手再退不出来,桶又提不起来,鞠着身子。他就不问你愿不
愿,就硬弄起来。要他兴尽了才放你,你叫喊也不中用,已经如此了。即放开了,
也无可如何。知机的就问他多要些东西,还有那不知机的与他闹,他就翻了,倒
说讹他,打了骂了。还要送到坊里收拾你。坊官们大半是他们一路的,送了去拘
禁起来,百般的挫辱,还要师傅拿钱去赎,极少也要百十吊。这是奚十一的行为。

  你说玉林与琪官怎样闹事呢?就是这奚十一,头一次在玉林家吃酒。玉林是
忠厚人,不会奉承的。他却看上了玉林,就是一套衣裳,一对镯子,又赏他师傅
四十吊,因此动了火。第二回单请他,叫玉林陪他,并不多请人,他又赏一百吊。
玉林是嫌他那个样子,总和他生生儿的,他心上就恼了。第三回他师傅又请了许
多相公,再请他,他便不来了。他师傅总想他是个大头,逼着玉林去请安。他更
坏,大约心里就打定主意,留玉林吃饭,又灌了玉林几杯酒,也骗他看那桶子。
不晓得玉林在那里风闻这个桶是哄人的,就不去看。他没法了,只好强奸起来。
仗着力气大,就按住了玉林,玉林不依,大哭大喊的。他的跟班听见了,要进来
瞧。

  奚家的人又不准他进来,他就硬闯了进来。只见按住了玉林,已经扯脱裤子
了,看见有人进来才放手,只得说与他顽笑,小孩子不知趣。玉林就一路整着衣
裳,哭骂出来,跟班的又在门房嚷了几句,他要打玉林,没有赶得上,所以气极
送了坊了,这也可以算了。真真活该有事,这是早上。到将晚的时候,他又叫了
琪官。

  这琪官的性子,你们也知道的,如何肯依呢?他就哄他去瞧桶儿,琪官不知,
却上了当了,两只手都放进去,缩不出来,他也要如法炮制,来扯琪官小衣裳。
琪官明白了,就是一腿,刚刚踢着那话儿,便疼得要死,就蹲了下去。「说到此,
张、魏二人就大乐起来,说:」该!该!这样东西必有天报。酒又换了,我们共
贺一杯。「冯子佩也不言语,杨梅窗道:」你快说罢。「二喜也喝了酒,又说道
:」这琪官也苦极了,手又缩不出来,便使起性子来,不顾疼痛,用力乱扭,把
那机巧扭坏了,琪官这两只手却刮得稀烂,血淋淋的,也就哭骂出来。他因小脑
袋疼痛,也就躲了。琪官回去告诉了师傅,他与袁宝珠相好,又告诉了宝珠,宝
珠气极,便进怡园与徐老爷说了。徐老爷就大怒道:「天下有这种东西,就容他
这公样,这还了得!‘又晓得了玉林之事,即着人去向坊里,连夜把玉林要了出
来。一面打算告诉巡城都老爷,要搜他那个桶子,办他。徐老爷是个正直人,说
话是不知避人的,不知有人怎样通了风。奚十一也怕闹事,又因银子用完了,西
帐也不拉了,赶着在吏部花了钱,告了个资斧不继,出京去了。闻说到天津去了,
只怕躲几天就要来的,所以玉林气坏了,琪官也病了,手还没有好,怎么得出来?

  说完了,你们吃一大杯罢,我舌头也干了。「

  说得众人个个大笑称奇。冯子佩道:「这个狗鸡巴蛋的,实在可恨,他不管
什么人,当着年轻貌美的,总可以顽得的,他也不瞧自己的样儿。」梅窗笑道:
「你这么恨了,莫非看过他的宝贝桶子么?」子佩把梅窗啐了两口。梅窗道:
「他这个桶子,咱们京里不知会做不会做?」笑梅笑道:「你也要学样子么?」

  梅窗笑了一笑。聘才笑对二喜道:「你讲得这么清楚,这桶子你想必看过的
了。」

  二喜脸上一红,便斜睃了一眼,就要拧聘才的嘴。梅窗道:「他未必要用着
桶子。」

  二喜又将梅窗拧了两把,说道:「咱们作买卖的人,有钱就好,何必那样拿
身分呢。可惜他们不像你能会看风水,所以才吃了这场苦。」

  说罢自己也笑了。聘才心中暗忖道:「倒不料琴官、琪官,既唱了戏,还这
么傲性子,有骨气,这也奇了。」即问二喜道这奚十一到底是什么人?这样横行
霸道,又这样有钱?「二喜道:」我听得春兰讲,说也是个少爷,他家祖太爷做
过布政司,他父亲现做提督呢。「聘才道:」如今春兰呢?「二喜道:」同出去
了。「于是大家又谈谈笑笑,又喝了一回酒。看看天气将晚,笑梅、聘才皆要进
城,只得算了账。梅窗又与二喜说定,明日开发。梅窗让聘才等一同进城,他却
住在城外,又到子佩处,两个同吃了一回烟,拉了子佩,到胭脂巷玉天仙家去了。

  再说潘其观自从被蕙芳哄骗之后,心中着实懊恼,意欲收拾蕙芳,又怕他的
交游阔大,帮他的人多。二者淫心未断,尚欲再图实在。又心疼这二百吊钱,倒
有些疑心张仲雨与蕙芳串通作弄他,就对仲雨唠唠叨叨,说些影射的话。仲雨受
了这冤枉,真是无处可伸,便恨起潘三来。他既疑我,我索性坑他一坑,打算要
串通蕙芳来算计他。潘三又因保定府城有几间布铺,亲去查点一番,耽搁了两月
回来。清闲无事,与老婆闹了几场,受了些闷气,无人可解。又想要到蕙芳处作
乐,也不同张仲雨,一人独来。

  是日已是傍晚,可可走到蕙芳门口,恰就遇着蕙芳从春航处回来。蕙芳一见
是潘三,心上着实吃了一惊,只得跳下车来,让潘三爷进内。潘三便搀着蕙芳的
手,喘吁吁走进里面,到客房坐下。蕙芳便问道:「潘三爷,这几天总不见你,
在那里发财?你能总不肯赏驾。记得那一天是因华公子住在城外,传了我去,实
在短伺候,你不要怪,咱们相好的日子正长呢。」潘三见蕙芳殷勤委宛,便把从
前的气忿消了一半,便慢慢的说道:「我来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嫌我,二百吊钱
倒买张老二吐了我一脸酒。兔子藏在窟窿里,叫野猫馋着嘴空想呢。」蕙芳听了
这话十分有气,只得装着笑道:「你能说话真有趣,今日做什么,咱们找个地方
坐坐罢。」潘三道:「还找什么地方,你这里很好。但是我发了誓,戒了酒了,
我今是一口不喝了。」

  蕙芳听了更是着急,想道:今日真不好了,偏是一个人,酒也不喝,走是不
肯走的。我托故要走,他未必肯依。左思右想:脸上渐觉红晕起来,便自己怔了
半天,发恨道:「索性留他,我若怕了他,我也不叫苏蕙芳了。」便道:「三爷
你不喝酒,饭是要吃的。」潘三便点点头,蕙芳便亲自到厨房去了一回,便摆出
饭来了:三荤三素,一碗绍兴汤,又一壶黄酒。蕙芳道:「虽然戒了酒,既到我
这里,也要应个景儿。」便满脸带笑,拿了一个大玉杯,斟得满满的,双手送去。

  那潘三原未戒酒,不过怕酒误事。今见蕙芳如此,便忍不住笑嘻嘻道:「可
尽这一壶,不许再添了。」蕙芳也不理他,于是两人对饮,又吃些扁食之类。潘
三已有醉意,喝来喝去,又添了一壶,见蕙芳桃花两颊,秋水双波,顾盼生娇,
媚态百出,把个潘三的故态又引出来了,叹口气道:「你这个孩子真真害死我,
二百吊钱算什么,你不犯害人!儿子,你只要一点心到我身上,我是没有不依的。??

  蕙芳强笑道:「三爷,我不懂得,什么叫依不依?」

  潘三道:「只要你有心于我,你要什么我总依的。」蕙芳笑道:「未必能依
罢?我要,要是要一个银号,这是你自己说过的。」潘三道:「银号我有三个,
我已经四十八岁了,还没有儿子,给你一个银号,也没有什么要紧。你给我什么
呢?」蕙芳只不言语。潘三道:「怎么又不说?就是咱父爷儿俩,又没有外人,
有什么说不得的话吗?」蕙芳总是似笑非笑的不言语,潘三便坐近来,将蕙芳搂
在怀里,自己把那糖糟似的脸,想贴那粉香玉暖的脸,蕙芳将手隔住,轻轻的道
:「你倒太胡缠了,你放了手,我才说。」潘三把脸在他手背上擦了又擦,喘吁
吁的道:「好儿子,好乖乖,快讲罢。」蕙芳故作怒容道:「三爷,你这般性急,
我又不讲了。」潘三只得松了手,蕙芳手上已流了些吐沫,便将手巾擦了,站起
来,正色的说道:「潘三爷,我又不是糊涂虫,你道我瞧不透你的心事?但我既
唱了戏,也就讲不得干净话儿。但是我今年才十八岁,又出了师,外面求你留我
一点脸,当一个人,不要这么歪缠我,我有心就是了,莫叫人瞧破。你别当我是
剃头篷子的徒弟。三爷你心里想我使了你二百吊钱,你舍不得,如果要,我也还
得出来。」潘三道:「好儿子,那个要你还钱?你怪不得我,我整整儿想了半年
了,你不叫我舒服一舒服。你若真有心就好了,你只怕还是赚我。你再要我上当,
我就不依了。横竖你的话我没有不遵的。」

  蕙芳又笑道:「我方才说,三爷是逛惯剃头篷子的,拿我这里当作一样。我
听张仲雨说,潘三爷是大方得很的,只要中意那人,不但三百五百,就是一千八
百吊都肯。怎么三爷又瞧得中我,你在我面上才花过二百吊钱,马上就要捞本儿。

  要说二百吊钱,不但三爷看不上,就是我姓苏的也不当事,难道三爷喝一杯
酒,听一个曲儿,还不赏个百十吊钱吗?也像那些小本经纪人,叫一天相公给个
四吊五吊京钱?告诉你:只要你能真有心,我准不负你。你可不要忘了我,当我
是个下作人,遂了你的心,你倒拉倒了,又疼别人去了,那时可莫怪我。「潘三
被蕙芳一席话,说得无言可答。听他句句应允,觉要钱多,二百吊尚少的意思。
既而又想道:」这等红相公,自然是不轻容易到手的。「便对蕙芳道:」你真不
负我,我就放心了。但是口说无凭,后来恐又变了卦。「蕙芳冷笑道:」你千不
放心,万不放心,难道写张契约与你吗?「潘三此时色心艳艳,又要装作大方,
倒不能粗卤起来,想一想,只好再把银钱巴结他,便道:」知你是个阔相公,手
笔大,常要用钱,打今日起,如少钱,便即到我铺子里来龋「蕙芳道:」我怎么
好来?

  不要叫三奶奶晓得了,一顿臭骂,害得你还要受苦呢!「潘三笑道:」胡闹,
你实对我说,到底少钱不少钱?「蕙芳想一想道:」这东西被我刻薄了,他还不
懂,还想拿钱来买我,索性赚这糊涂虫,也好给田郎作膏火之费。便带笑道:
「钱是怎么不要呢,我不好讲,又恐三爷疑心我尽赚钱,一点好处没有,钱倒花
得多呢。

  「说罢便看着自己手上的翡翠镯子,便取下来,给潘三瞧道:」你瞧瞧这翡
翠好不好?「潘三一看,觉得璧清如水,而且系全绿的,便赞道:」好翠,城里
头少,只怕是云南来的。「蕙芳道:」是怡园徐老爷赏的,一样四个给了四个人,
我得了一个。听说在广东买来,一个是一块花边钱。「潘三吐了吐舌,讲道:」
比金的还贵,十两重的也不过二百银。「蕙芳道:」好虽好,可惜没个金的配他。

  「一头瞧着潘三手腕上有个很重的金箍。潘三心上明白,意欲赏他,恰有十
两重,值二百银,又觉心疼;若不赏他,又恐被他看不起,便不答应了。

  自己抬了膀子看了一回,对蕙芳道:「将这个配上就好了,你要就给你罢。」

  只管抬着膀子,却不见取下来。蕙芳走近身边,谢了一声,将镯子取下,刚
刚带上了手,却被潘三拦腰抱住,口口心肝儿子,脸上嗅个不住,便就抠抠摸摸
起来。

  此番蕙芳真没有法,再讲什么话,潘三是再不理的了。打定主意今日是不肯
空回白转的,况且又把个金镯子出脱了,脸上已觉得十分光彩。蕙芳只得装作笑
容,见他衣襟上挂着个小牙梳子,便把他的胡须梳了一回。

  正在危急之际,只听外面有人嚷道:「蕙芳在家么?」又听说:「老父来了!」

  觉有许多脚步响,蕙芳连忙挣脱道:「不好了!坊官老爷来查夜了。」潘三
是个财主,听见坊官查夜,就着了忙,想要躲避。蕙芳道:「躲是没有躲处的,
就请走罢,省得遇着他们,查三问四起来,倒不好看。」潘三无奈,刚着手时,
又冲散了,只得从黑暗处一溜烟跑出大门。不知来的果系何人,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12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二十回夺锦标龙舟竞渡闷酒令鸳侣传觞

  前回书中,讲到潘三缠住蕙芳,到至急处忽有人嚷进来,蕙芳故作一惊说:
「了不得了!是坊官老爷们查夜。」潘三是个有钱胆小的人,自然怕事,只得溜
了。

  原来蕙芳于下厨房时,即算定潘三今日必不甘休,即叫家里人假装坊官查夜,
并请了两个坊卒,到潘三歪缠不清的时候,便嚷将进来。知道潘三是色大胆小,
果然中计而去,又哄过了一次。虽然得了他一个金镯,蕙芳心中也着实踌躇,恐
怕明日又来,只好到春航寓内躲避几天,再看罢了。潘三一路丧气而回,幸怕他
的老婆,不敢公然在外胡闹,不然只怕蕙芳虽然伶俐,也就难招架了。今天又空
闹了一场,只好慢慢儿再将银钱巴结他,买转他的心来。

  这回书又要说几个风雅人,做件风雅事情。如今这一班名士,渐渐的散了。

  子玉自从与琴言怡园一叙之后,总未能会面。

  琴言之病,时好时发,也不进园子唱戏,有时力疾到怡园一走。

  而子玉之病亦系忧闷而起,或到怡园时,偏值琴言不来;或到琴言寓里,偏
又逢着他们有事,不是他师傅请客,就是有人坐着。又不便再寻素兰,子玉亦觉
得无可奈何,只好怅恨缘悭而已。这边琴言在家,并不知子玉来过几次,又听得
子玉害病,心上更是悲酸,因为没有到过梅宅,不便自去。正是一点怜才慕色之
心,无可宽解,惟有短叹长吁,形诸梦寐。看官,你道子玉去寻琴言,为什么他
的师傅总不拉拢呢?一来子玉是逢场作戏,不是常在外面的人,是以长庆不相认
识,且不晓得子玉是何等地位,不过当他一个年轻读书人,无甚相与处。二来子
玉在琴言身上,也没有花过一个钱。子玉与琴言是神交心契,自然想不到这些上
来。那长庆则惟在钱多,却不在人好。那下作相公们的脾气,总是这样,那长庆
生性如此,是始终不变的。

  且说子玉是在家养病,不出大门,高品为河间胡太尊请去修志,刘文泽是他
岳母惦记他,来接他并其室吴氏,同到直隶总督衙门去了。此中已少了三人,只
有子云、次贤、南湘、仲清、春航、王恂六人,不时往来。

  一日,子云、次贤招诸名士到园看龙舟,并赏榴花。此日是五月初一,正值
王通政生日,虽不做寿,家中却也有些至交好友亲戚同年来贺,内里又有些太太
姑娘们,如梅宅的颜夫人,孙宅的陆夫人之类,也觉得热闹。王恂与仲清这怡园
之约,就不能去了。是日子云、次贤知道了,也去拜拜寿,适遇南湘、春航皆在,
就约了回来。仲清、王恂说如客散得早,也来赴约。

  但只不要候,迟早不定。次贤等应了,才回怡园,同到了迎面峭壁之下。进
了一个院落,子云便请大家宽了公服。又道:「今日天气甚热,红日照人,且龙
舟在吟秋水榭,榴花在小赤城,离此颇远,不如乘马过去。」家人们已预先备马
伺候,即带过来,四人都乘上了。从峭壁下左手转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走
上青石羊肠小径,有些古藤碍首,香草钩衣。走完了山径,便顺着围墙而走,那
边是池水涟漪,依红泛绿,堤上一带短短红阑,修竹垂杨,还有些杂花满树,流
莺乱飞,已令人尘襟尽浣。不到半里,又是一堆危石,叠成高山,有十丈多高,
如罗浮一峰,俯瞰海曲,挡住去路。

  子云请客下了马,从山脚走上石级,三十余层,有一小亭,中具石台石凳,
署名曰「缥缈亭」。对面望去,有几十株苍松,黛色参天的遮断眼界,树杪处微
露碧瓦数鳞,朱楼一角。此间颇觉清风荡漾,水石清寒,飘飘乎有凌虚之想。春
航道:「奇奥!文心一至于此,即匡庐之香炉峰,何以过之。」南湘道:「前似
王麓台,此似萧尺木,幽邃处却不险仄。」子云道:「此皆静宜手笔,布置时曾
数易其稿。」次贤道:「也亏那几株松树,不然也就一望易荆」春航道:「正不
知静宜先生胸中有多少丘壑,的是驱排河岳神手。倪云林、徐青藤定当把臂入林。」

  次贤只得谦让几句。四人小憩了一回,走下石磴来,侧面有五间楼阁,恰作
参差高下两层,似楼非楼,似阁非阁,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又是一番气象。窗
前阑干外,就是一个十亩方塘,内有层叠荷钱,一半成盖。中间一座六曲红桥,
欹欹斜斜,接着对面十数间楼榭。右边泊着几只小小的画船,都是锦缆牙墙,兰
桡桂桨。次贤道:「那边就是吟秋水榭了。」再望水榭,却是三层,左手一带是
一色杨柳低拂水面,接着对岸修竹长林,竟似两岸欲合。

  当下子云让客且慢过桥,先进那阁里来,恰是正正三间,细铜丝穿成的帘子,
水磨楠木雕阑,阁中摆设,精致异常,说不尽宝鼎瑶琴,璇几玉案。阑边放一个
古铜壶,插着几枝竹箭,中悬一额,曰:「停云叙雨之斋。」旁有一联,其句云
:拜石有时具袍笏。看云无处不神仙。署款为华光宿。南湘失惊道:「此华公子
手笔,不料其词翰如此。」子云道:「华公子天分极高,不过工夫稍浅,亦其势
位所误。若论书、画、诗、词,倒与其境遇相反的。」春航道:「若仅闻于流俗
之口,几乎失是人矣。即此联句,可见其胸次之雅;即此书法,可见其意气之豪。」

  说罢,远远望见水榭边,荡出两个花艇来,白舫青帘尚隔着红桥绿柳,咿哑
柔橹之声,宛转采莲之曲,正是水光如镜,楼台倒影,飞燕低掠,游鱼仰吹,须
臾之间已过红桥,慢慢拢桥,慢慢拢过来。只见王兰保掖起罗衫,盘了辫发,鬓
边倒插一枝榴花,手中拿一根小小的紫竹篙,一面撑,一面赶那些家凫野鸭,倒
惊得鸳鸯、溪鸟乱飞起来。又有一个白鹭鸶,竟迎着阑干翩然而来,到了檐前,
把翅一侧,已飞上山岩去了。次贤笑道:「所谓‘打鸭惊鸳鸯’,今日见了。」
大家正看得有趣,又见船中走出几枝花来。一只船内是宝珠、漱芳,一只船内是
蕙芳、素兰,共是五个。舟人把舟泊近阑干,南湘道:「芙蓉未开,水榭减色。
有此众芳一渡,庶不寂寞。湘娥洛神,江湄游戏,我度香先生当以玉佩要之。」
大家笑了一笑,群旦上来都见过了。次贤道:「你们看静芳窄袖踟蹰的,越显得
风流跌宕。竹君之赞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真觉得摹拟入神。」南湘道:
「静芳之倜傥,媚香之灵慧,瑶卿之柔婉,瘦香之妍静,香畹之丰韵,皆是天仙
化人。

  若以其艺而观,则赵飞燕之掌上舞,张静婉之帐中歌,可以仿佛。「子云请
客登舟,南湘等上得船来。看那船头,是刻着两个交颈鸳鸯,船身是棠梨木的,
两边短短红阑,内是玻璃长窗,篷盖上罩着个绿泥洒花大卷篷,两边垂下白绫画
花走水。船里是两个舱,底下铺了细白绒毯,靠后也是长窗,中间铺设一炕,两
旁是鬼子穿藤小椅,间着几张茶几,中间一张圆桌,也可以坐得五六人。那一个
船略小了些,是坐那侍从人的。此时王兰保却早换好了衣裳,斯斯文文的坐了。
宝珠对南湘道:」你们早上到过王大人家没有?「南湘尚未回言,子云道:」我
就在王宅邀来的。「于是众人谈谈讲讲,一路看园中的景致,有几处是飞阁凌霄,
雕甍瞰地。有几处是危崖突兀,老树槎木牙。却也望见西北上一带长廊是桃坞,
接着是杏村;正北上竹林中望去是梨院,后是牡丹香国;东北是一带玲珑巧山,
下是绿阴千树,金弹离离,结满了梅子,青黄各半,把个梅崦遮住,看不清楚。
对岸树石蒙茸,却不知还有多少亭院。春航问南湘道:」这园子里共游过几处了?


  南湘道:「到却到过许多回,逛却没有逛到。一喝酒就是一天,那里能逛。
约有七八处逛过。」宝珠道:「我同瘦香是逛完的了。」蕙芳道:「我就是桂岭、
菊畦、兰径没有到过,其余也都逛完。」素兰道:「桂岭在前山前,兰径、菊畦
是在后山后,过涧去一片大空地,有一所庄院,便是菊畦。

  那兰径是山下,到半山,高高下下的长廓曲径,最好顽的所在。

  菊畦过去还有个稻庄。有桔槔戽水,像个村落,渔帘蟹簖,各样都有。还有
两个鹤栏、鹿棚,也近在那里。「说罢船已行了半里多,已到转弯处,池水却也
空阔。吟秋水榭造在水中,四面周围有池水围住,共是三层;只见第一层是十二
间,作个六面样式,面面开窗,纯用玻璃镶嵌的雕窗,隔作六处。一处之中又分
阴阳明暗,仍是十二处,大小方圆扁侧,又不一样,各成形势。内中的摆设,是
说不尽的。在这间,看那间只隔一层玻璃,到过去时,却要转了好几处,方能过
去。当下诸人,就在这第一层逛了好一回时候。子云道:」客也饿了,此刻将近
午正,可以坐罢。「只见四个小童托上四个金漆盘来,放着几碗杏酪,分送各人
面前,各人吃了。春航道:」索性上那两层再回来坐罢。「于是转上楼梯,上了
第二层,略小了些,是四面样式,空出一转回廓,有阑干回护,也有雕窗隔作八
处,古玩器皿一样的精雅。望见东北角上柳阴中,泊着龙舟,有三丈多高,舟身
子是刻成彩画一条青龙,中间却是五六层架子装起,纯用五彩绸缎绫锦毡泥,制
成伞盖旗幡,绣的洒线平金打子各种花卉,还搭配些孔雀泥金散珍珠散银针穿成
的伞,中间又装上些剪彩楼台庭院,王宫梵宇,装点古迹。内中人物都是走线行
动,机巧异常。一层一层的装凑起来,为锦为云,如荼如火。顶上站着一个扎成
的金毛孔雀,船内用石压底,两边共有二十四人荡桨。有个八音班,在内打动锣
鼓丝竹,粗细十番。此是次贤在江苏看过,画出图样,选匠造制。春航是从南边
来,也曾见过,即道:」实在制得华丽,就是常州府的龙舟,是甲于一省的,也
不过如此。「大家又上了第三层,却是三面式样,外面也是三面回廓,中间隔作
六处。此中窗橱门户,是一色香楠木,十分古拙,更为雅静。地位既高,得气愈
爽,凭阑一望,怡园的全景已收得八九分,只有山阴处尚不能见。

  惟觉楼台层叠,花木扶疏,芳草如碧毯平铺,清泉如水银直泻,水如萦带,
山列主宾,多处不见其繁,少处不嫌其略。天然图画,辋川图不过如斯。人力经
营,平泉庄何足道也。众人各自凭阑,遥望四处,只听龙舟内箫鼓悠扬,清波荡
漾的划将出来。

  龙尾上挂着个秋千架子,两个孩子一上一下的打秋千。次贤道:「还请到底
下去看罢,自上望下,不如自下望上好。」众人即下了雁齿扶梯,仍到第一层,
已见正中廓前摆了一个圆桌。此会是宾主四人,名花五人。子云便要穿衣,经史、
田三位止住,只得就便服送了酒,依齿而坐。东首是南湘,子云命兰保坐在肩下。

  西首是春航,肩下是蕙芳。上面是次贤,肩下是漱芳。

  子云坐了主位,左右为素兰、宝珠二人。饮酒的话头,无非是那几套,且慢
讲他。

  再看那龙舟已到阁前,盘盘旋旋,来来往往,荡个不了。

  家人远远的放了五千一串的全红百子,响得不祝大家正看得喝采,忽见阑干
外走上四个人,穿着绿油绸短衫,红油绸裤,赤膊拴腰,红巾扎额,赤了脚,穿
着草鞋,腿上缠紧了蓝布,站齐在阑干前,对上叩了一个头。南湘不解其故,待
要问时,只听龙舟一声鼓响,那四个人齐齐的倒翻筋斗下水去了。子云道:「这
些蠢奴,他们也要显些本领。」遂命家人去捉几对鸭子来,又叫取几个红漆葫芦
抛下水去,众人方晓得是夺标。家人答应,便将一个白鸭先抛下水去,那鸭子下
了水,把头一钻也翻了一个筋斗,便伸着头,拍着翅,呷、呷、呷的叫了几声。

  那边一人便俯在水面,两脚一蹬,似梭子的穿过来。那鸭子见人来拿他,便
扇起双翅,半沉半浮,走得风快。正走时,忽见水里探出个头来,一手把鸭子捉
祝子云道:「好!记着赏他。」

  又将三只鸭子,两个葫芦同抛下去。这四个人各要讨好,都竭尽其艺,或俯
或仰,或沉或浮,或侧半面,或跷一腿,游来游去,顽个不了。也有拿着的,也
有拿不着的,也有拿到了,重新脱手的,也有拿到半路,被人夺去的,引得席上
个个欢笑,各人饮了好几杯。那些相公们更觉高兴,都出了席,靠着阑干看玩艺。

  子云叫了进来,再斟了酒。次贤道:「我们今日就以此为令何如?」众人问
道:「怎样做令?」次贤问那些家人道:「去年园中结那些大葫芦,想来还有。」

  家人应道:「有十几个漆的,其余是没有漆的。」次贤便叫把漆的拿来。不
多一刻,家人就提了一大串来,解开绳子,放在一张空桌上。次贤又叫拿那副酒
筹来。

  家人又送上一个象牙酒筹。次贤随手抽出几枝,便把没有字的一面朝上,放
在桌上,对众人道:「各人随手取一根,不准看那一面的字,各人注上各人的号。」

  大家就依了他。次贤便把葫芦揭开盖子,每一个放下一个酒筹,仍旧将盖子
旋紧,命家童抛下水去。「看拿到那一个的,便是那一个喝酒,这是极公道的顽
意儿。」

  众人道:「极是,但不知筹上写些什么。」次贤道:「方才这副筹,是《水
浒传》上的人,各有饮酒的故事,我是随手数的,不知是那几个名字。」子云笑
道:「这筹倒也好,喝得爽快。就是内中有几个大量的,抽着了却是难为。」众
人道:「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只见水中抢了一个出来,家童拿到席边将手巾
擦干了,开了盖子,倒出筹来,是萧次贤的。大家看那一面时,刻着七个大字,
下注两行小字。大字是:「李逵大闹浔阳江。」注是:「首二坐为宋江、戴宗,
末坐边张顺,李逵自饮一大杯,宋、戴陪饮一小杯,即与张顺豁十拳。李逵赢拳,
张顺吃酒;张顺赢拳,李逵喝开水。」众人看了皆笑。次贤先饮了门面杯,南湘、
春航陪了一杯。即与子云猜拳,子云饮了六杯酒,次贤饮了四杯茶。众人道:
「倒也有趣。」又见拿了一个上来,看筹是南湘的。那面是:「武松醉夺快活林。」

  下注:无三不过岗,先满饮三杯。

  对面为蒋门神,要连胜三拳方过,再打通关一转。「南湘道:」这一回太多
了,三杯我就喝,这通关免了罢。「子云道:」免是不能免的,况且你是个大量。

  「兰保道:」打通关或用半杯,或一杯分作三消罢。「众人亦皆依了。南湘
吃了三杯,即与春航豁起拳来,倒也连胜了三拳,又打了一个通关,共吃了十二
杯酒。

  又见水中拿了两个出来,第一个揭出来是徐字云的。那面是:「宋江怒杀阎
婆惜。」注:「饮两杯,并坐者为阎婆惜,宋江先自饮一杯,将一杯劝阎婆惜,
婆惜不饮,仍是宋江自饮。

  「子云笑道:」座中谁是阎婆惜呢?「众人笑了。次贤道:」不消说,是并
肩坐的这两个了,且仍是你自饮,用是用不着他们,但劝是要劝的。「子云带笑
饮了一杯,又将一杯对素兰道:」香畹你是个好人,你莫要学那阎婆惜,心上只
记着张三郎,不瞅不睬的,你且饮这一杯罢。「引得众人笑起来。素兰本待要饮,
因为众人一笑,便脸上红晕了一层,便把嘴向着宝珠一呶,说道:」阎婆惜在那
边,你叫他饮罢。「宝珠也嗤的一笑。

  子云又拿一杯对着宝珠道:「如何,你饮不饮?」宝珠接了杯子,对着素兰
道:「你上了当了,你看筹上不饮的是阎婆惜,饮的就不是了。」即将酒饮荆素
兰一想,倒被宝珠讨了便宜。

  再拿那一根筹看时,是蕙芳的。再看那面,众人就笑起来,只有田春航强住
了笑,脸上却有些红。原来这一根筹偏偏是蕙芳,也是捉弄潘三的报应。上写着
:「潘金莲雪天戏叔。」注:「三杯,并坐左边的为武松。第一杯要露出了胸,
一手搭在武松肩上,叫声‘叔叔,你饮这一杯。’第二杯要自吃半杯,又道:」

  叔叔,你若有心就吃这半杯儿残酒。‘第三杯要站起来,装作怒容自饮,合
席陪饮三杯。「当下蕙芳就不肯,道:」我们豁了这三杯罢。「子云道:」这是
令上写明白的,水里捞出来的,岂可改得?「次贤道:」况且是你亲手写在筹上
的,如今怎好翻悔?「南湘道:」你如要改令,方才我们又何必照样呢?「蕙芳
无奈,踌躇了半天,兰保笑道:」报应之快,如今是真要上那姓潘的当了。「众
人不甚明白,只道是筹上的潘金莲,却不晓得兰保是听见潘三的事。春航心内明
白,只低头不语。蕙芳听了一发脸红,也不理他,只得拿了一杯酒,站起来靠着
宝珠道:」叔叔,你吃这杯罢?「宝珠正在吃菜,不提防蕙芳叫他这一声,便笑
得喷了一桌,靠住了子云,把手巾擦了嘴,还笑个不祝众人哄然皆笑起来。蕙芳
弄得没法,放下杯子,自己也笑了。次贤道:」媚香,又错了,你不看注指并坐
左邻为武松,不是右边的人,怎么把这杯酒敬起瑶卿来?「蕙芳道:」你到底要
我敬那一个呢?他不是与我并坐的吗?「宝珠道:」我恰好不算并坐。虽然是圆
桌,我却朝北,你是向东,我再料不到你叫我叔叔。「说罢又笑了,蕙芳终是不
肯。子云笑道:」媚香,你难道没有敬过湘帆的酒么?快此,快些!你看又捞起
两个来了。你若坏了令,后来怎样?不过好歹这一次,又没有三回两回轮着你的。
「次贤道:」快敬罢!「南湘道:」当年金莲戏叔之时,是要做些媚态方像,不
可老老实实的。「你一句,我一言,大家逼着,蕙芳真是无奈,不道尖利人也有
吃亏时候。蕙芳只得略靠着春航,擎起了杯道:」叔叔,吃这一杯。「春航也是
无奈,只得老着脸饮了。第二杯蕙芳也只得先饮了一口,送到春航口边,春航不
待叫,就饮了。众人皆说:」这杯不算,重来,令上是要叫明才算的。「春航再
三求情,只得算了。到了第三杯,却甚容易。蕙芳自斟了一杯,立起身来。次贤
道:」这杯要作怒容的。「素兰道:」他心中本有气。「蕙芳一笑,又忙将花容
一整,做出怒态,便一口干了。

  子云看了这光景,心上十分赞赏,便自己饮了三杯,又劝合席也饮三杯。

  于是再看筹时是兰保的。那面是:「鲁智深醉打山门。」

  注:「先饮一大杯,首二坐为金刚,每人豁三拳。」蕙芳道:「他就这等便
宜,我偏这么啰嗦。」兰保照令行了,与南湘、春航各豁了三拳。

  再看筹是漱芳的,那面是:「金翠莲酒楼卖唱。要弹琵琶,敬鲁达、李忠、
史进各一杯。」众人道:「这还可以,在不即不离之间。况且真是个姓金的,怎
么遇得这般凑巧?」漱芳只得弹起琵琶,敬了南湘、春航、次贤三人。

  再看葫芦内筹是田春航。春航急看那一面,想一想,又说声:「不好!」众
人又复拍手大笑道:「今日就是媚香与湘帆牵缠不清。」蕙芳红着脸道:「这是
你们有心做成的,不然为什么单是这两根筹这么样呢?」次贤道:「冤枉冤哉!

  算我有心捡出的,难道你们又有心捡过去吗?「原来筹上写的是:」一丈青
捉王短虎。「注:」后成夫妇,与并坐的手牵红巾,饮三个交杯,合席共贺一杯。


  春航欲要改令,怎禁得大家不依,只得拿块帕子与蕙芳递着,各饮了半杯,
第三次惹得合席说了又笑,笑了又说,道:「这个合卺杯,是难得见的,我们各
浮一大白。」于是合席又贺了一杯,更把蕙芳臊得了不得,便道:「从此难星也
过完了,等我可以取笑人了。」看筹是宝珠的。

  那面是:「王婆楼上说风情。」看了注,蕙芳笑道:「今番却有报应了,不
料也有人做那好样儿与人看了。」宝珠的脸已经红晕了半边。令是三杯酒:第一
杯是敬右邻为西门庆,也做成挑帘的样了,将扇子打西门庆一下,敬这一杯。第
二杯要西门庆跪地,一手捏着金莲的鞋尖,敬金莲这一杯。第三杯,左邻是王婆,
金莲福了一福,叫声:「干娘!饮这一杯。」子云笑道:「可可如今轮到我了。」

  春航道:「香尘沾漆是件最美的事,况且莲钩在握,就饮十杯何妨?」南湘
大笑道:「香尘沾膝还可以,只不要跪在烂泥里,那时莲钩倒摸不着,摸着的是
条驴腿。」说得众人哄然狂笑起来,把个金漱芳笑得闪了腰,直跌到次贤怀里。
王兰保、陆素兰笑得走开了。宝珠道:「此又是报应,天理昭彰,一毫不爽的。」
大家笑得春航十分难受,又不好认真,只得忍住道:「竹君刻薄,应该罚他一个
恶令。」

  南湘笑道:「我是据实而言,何刻薄之有?」蕙芳道:「你也够了,不要说
嘴,晓得也有失风时候。」次贤笑道:「瑶卿,此令如何?看来是不能改的,只
好委屈些罢。倒难为了度香这膝下黄金了。」众人又复大笑。蕙芳即催宝珠快些
敬酒,宝珠是个温柔性气的人,被众人逼不过,只得老着脸,将扇子把子云轻轻
打了一下,敬过这杯酒。子云笑而受之,众人说声:「好!我们也各饮一杯。」

  子云道:「酒令严于军令,没奈何,诸公休笑矮人观常」只得斟了一杯酒,
屈了一膝,来敬宝珠,宝珠连忙接过饮了。众人又说声:「好!」又各饮一杯。
宝珠便将这第三杯酒对着蕙芳,福了一福道:「干娘,请饮这杯。」

  蕙芳接来饮了,笑道:「好女儿,生受你。」众人皆赞道:「好个干娘、干
女儿,我们再贺一杯。」又各饮了。

  便剩下一根筹,知是素兰,取来看时是:「梁山泊群雄聚义。」合席各饮三
杯。众人道:「这却收得有趣,今日这个酒令,真倒像做成的一般。」宝珠道:
「只是太便宜了他,又便宜了静芳,瘦香还弹了一弹琵琶。第一是我与媚香才算
不来呢。

  「蕙芳道:」有人跪了你敬酒,还不好?还要怎样?「宝珠道:」你要人跪
你,方才何不代我行了这个令?「此一回酒已饮到红日沉西,也就吃了饭。

  盥漱毕,又饮了一回香茗,南湘道:「还有小赤城的榴花没有赏鉴,何不就
趁着晚霞掩映,看那榴火如焚不好吗?」子云即引众复坐船回过红桥,到西边假
山前上岸,从神仙洞走出,穿过了杏楼、桃坞两处,便是小赤城。只见榴花回绕
如城,约有一二百株,红霞闪烁,流火欲燃,间有几种黄白及玛瑙等色,相间而
开。正是《天台山赋》上的「赤城霞起而建标」,所以叫做小赤城。

  天色已晚,南湘、春航要回,小使送上衣帽,各人穿戴,谢了主人并次贤,
绕道出园。子云道:「今日本有一事要烦两兄。园中各处的对联尚须添设几副,
今日倒被龙舟耽误了,迟日再请一游,并约庾香、剑潭诸君何如?」史、田二人
应了,遂上车而去。这边相公五人,也各陆续散去。这回怡园二次宴客,可惜人
少未齐,不晓下卷又叙何人,再俟细细想来。[/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13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二十一回造谣言徒遭冷眼问衷曲暗泣同心

  此回书又要讲那魏聘才,在华府中住了一月有余,上上下下皆用心周旋的十
分很好,又因华公子待他有些颜面,银钱又宽展起来,便有些小人得志,就不肯
安分了。内有顾月卿、张笑梅,外有杨梅窗、冯子佩一班人朝欢暮乐,所见所闻,
无非势力钻营等事,是以渐渐心肥胆大。从前在梅宅有士燮学士在家,虽不来管
教他,自然畏惧的。而且子玉所结交的,都是些公子名士,没有那些游荡之人。

  譬如马困槽枥之中,虽欲泛驾也就不能。此时是任凭所欲,无所忌惮。

  一日,因张、顾二人有事,遂独自出城,雇了一辆十三太保玻璃热车,把四
儿也打扮了,意气扬扬,特来看子玉之玻已到梅宅,进去见过颜夫人,即到子玉
房中来。子玉已经病了月余,虽非沉疴,然觉意懒神疲,饮食大减,情兴索然。

  有时把些书本消遣,无奈精神一弱,百事不宜,独自一人不言不语,有咄咄
书空气象。就是颜夫人,也猜不出儿子什么病来,只道其读书认真,心血有亏,
便常把些参苓调理,无如药不对病,不能见效。世人说得好,心病须将心药医。
这是七情所感而起,叫这些草根树皮如何解劝得来。只有子玉自己明白,除非是
琴言亲来,爽爽快快的谈一昼夜,即可霍然。倒是聘才猜着了几分,进来问了好
些话。

  子玉因这几日没人来,便觉气闷,聘才来了,也稍可排解。问那华公府内光
景,聘才即把华公子称赞得上天下地选不出来,又夸其亲随林珊枝及八龄班怎样
的好,就说琴言也不能及他。

  子玉听到提起琴言,便又感动他的心事,即对聘才道:「琴言原是吾兄说起
的,及我亲见其人,果是绝世无双,怎么如今说有多少比他好的呢?」聘才道:
「琴言相貌原生得好,但其性情过冷,譬如一枝花,颜色是好极了,偏在树高头,
攀折不到,叫你不能亲近他,人若爱花,自然爱那近在手边的了;譬如冬天的月,
清光皎皎,分外明亮,人仰看时,那一片寒光,冷到肌骨,比起那春三秋八月的
月,又好看又不冷,自然就不如了。」子玉道:「这是粗浅的比方。花若没有人
折,花便自保其芳;月到没有人看,月更独形其皎。若说难折的花,固不亲于人
手,若遇珍禽翠羽,仙露清风,越显花的好处,岂非难攀所致乎!若说寒天之月,
固不宜于人赏,若遇寒梅白雪,清波彩云,愈见月的清光,岂为寒冷所逼乎?大
约琴言之生香活色,人所能知,而琴言之挚意深情,人罕能喻。第以寻常貌似之
间取之,故有雅俗异途之趣。世有琴言遭逢若此,此天之所以成此人,不致桃李
成蹊也。」这一席话,子玉心内真是深知琴言,故有此辩,没有留心竟把个魏聘
才当作俗人异趣了。聘才心上有些不悦,只得勉强应道:「很是,很是。琴言的
好处,我早说过,大抵世间人非阁下与我,就不能赏识到这分儿了,我也想去看
看他,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病?」子玉道:「你今日去么?」聘才道:「且看我
还有点事,如便道就去的。」子玉道:「你若见他,切莫说我有玻他若问你,你
说不知道就是了。」聘才道:「我会说,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我替你说到。」

  子玉道:「我也没有什么话。」又停了一回道:「就说我叫他不要玻」聘才
笑道:「你怎么就能叫他不要病?你能叫他不要病,他自然也能叫你不要病了。」

  子玉自知失言,也就笑了一笑,又忙忙的改口,说道:「已经病了,这也没
法,但是我劝他切莫要病上加玻他若晓得我病,你就不必瞒他,只说我的病不要
紧,几天就好的。你说香畹这个最好的,常可以找他去谈谈,只要郁闷一开,自
然好得快了。」这句话,聘才却不甚懂,便也答应了。子玉又道:「我也不能去
看他,他见香畹就是了。」子玉一面说,神色之间,便觉惨淡。聘才明白这病,
为琴言而起,便又想道:「庾香真是个无用之人,既然爱那琴言,何妨常常的叫
他,彼此畅叙,自然就不生病了。何必又闷在心里,又不是闺阁千金,不能看见
的。」

  便辞了子玉,也不去找元茂,略到账房门房应酬应酬就出来,一直到樱桃巷
琴言寓里来。

  恰好长庆出门去了,聘才便径进琴言卧室。只见绿窗深闭,小院无人,庭前
一棵梅树,结满了一树黄梅,红绽半边,地下也落了几个。忽听得一声:「客来
了,莫要进来!」抬头一看,檐下却挂了一个白鹦鹉,见聘才便说起话来。对面
厢房内,走出一人,便来挡住道:「相公病着,不能见客,请老爷外面客房里坐
罢。」聘才道:「我非别人,我是和他最熟的。你进去,说我姓魏,是梅大人宅
子里来的,要看他的病,还有话说。」

  那人进去说了,只听琴言在房里咳嗽了两声,又听得说,既是梅大人宅里来
的,就请进来。那人出来便笑嘻嘻的说:「相公请!」聘才进了屋子,却是三间,
外面一间,摆了一张桌子,几张凳子。跟班的揭开了帘子,进得房来,就觉得一
股幽香药味,甚是醒脾。这一间尚是卧室之外,聘才先且坐下,看那一带绿玻璃
窗,映着地下的白绒毯子,也是绿隐隐的。上面是炕,中间挂一幅《寿阳点额图
》。旁有一联是:「心抱冰壶秋月,人依纸帐梅花。炕几上一个胆瓶,插了一枝
梅花。一边是萧次贤画的四幅红梅,一边是徐子云写的四幅篆字。窗前放着一张
古砖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张梅花古段文的瑶琴。里头一间是卧房了,却垂着个
月色秋罗绣花软帘,绣的是各色梅花。

  聘才再欲进内,只见琴言掀着帘子出来。聘才举目看时,见他穿一件湖色纺
绸夹袄,蓝纱薄绵半臂,却比从前消瘦了几分,正似雪里梅花,偏甘冷淡,越觉
得动人怜爱。即让聘才在上边坐了,自己却远远的坐在靠窗琴桌边一张梅花式样
凳上,叫人送了一碗茶,又有个小孩子拿了一枝白铜水烟袋,与聘才装了几袋烟。

  聘才便道:「我听得你身子不快,特地出城看你,近来可好些么?」琴言听
得「出城」二字,即思想了一回,怪道庾香久不出来,原来搬进内城去了,因问
道:「庾香几时搬进城的?住在那一城?离此多远?」聘才知琴言听错了,便道
:「庾香是没有搬家,如今我在城里住,不在庾香处了。」琴言听了,便不言语,
似觉精神不振,就有些烦闷光景。聘才想道:「他问庾香就高高兴兴的,对我就
是这样冰冷,实在可恶。横竖他们不常见面,待我捏造些事哄他,且看他如何?」

  问琴言道:「这月内见过庾香没有?」琴言道:「还是新年在怡园一叙后,
直到如今没有会见。」聘才笑了一笑,又说道:「我晓得近来庾香是不记得你了。」

  琴言听了这句,着实诧异,便怔了一回,问道:「你说什么不记得了?」聘
才故作沉吟道:「没有说什么,我说庾香近来有事,自然也就记不得你了。」

  琴言忙道:「他有什么事呢?」聘才道:「他有什么事,不过三朋四友,总
在一块儿听戏吃酒的事,没有别的事。」琴言想了一想,觉得这话有些蹊跷,因
又问道:「我闻庾香有病,又听得他到过怡园几次,我没有遇着。」聘才故意冷
笑一声,不言语。琴言心上更动了疑:「难道庾香近来真不记得我了,难道他与
别人又相好么?」因又想道:「那日玉龄这么引他,他却如此发气,断无与别人
相好之理。聘才的话支支吾吾,半吞半吐,似乎又有些隐情在内。他说进城住了,
是已不在庾香处,怎么又晓得庾香的事呢,苦庾香竟没一毫的事,他又何必来诳
我呢。」便怔怔的低了头想,又想道:「这聘才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向来的话,
是信不得的。我看庾香就是无心于我,也断不致在外胡闹。」心上虽如此想,却
又忍不住不问,问道:「我看庾香是个正人君子,不像爱闹的人。」聘才想道:
「我若说他认得的人,他会访问,便对出谎来。若说个与他不来往的人,就没对
证了。」因慢慢的讲道:「人的情欲是不定的。没有引诱他的朋友,自然也想不
起来。没有尝过这味儿,自然是不晓得。从来说‘近朱者赤,过黑者黑’,有那
一班混账人,引他上这条路,又吃了些甜头,自然也就往里钻了。」说到此,又
叹了一口气道:「我倒可惜庾香,起初倒是个正经人,讲究些情致,不肯胡闹的。

  始而我听得人家讲,我还不信。及至今日我去看他,我进去是向来不用通报
的,一直到他书房外间,就听见笑声。他的云儿就忙的了不得,高高的喊一声:
「有客来了!‘及到我进去,庾香却是卧在床上,脸上发红,有些谎张的样子。
我看屋子里又没人,笑声也不像他,也不理会了。与他讲些话,他支支吾吾,所
问都非所答。忽听床帐后有些响动,似乎藏着个人似的,我又不好问他,如可以
见得我,也不用躲了。我就在他床上坐了一坐,后面帐子又动了一动,偏偏我的
扇子又落下地来,我就留心了。借着捡扇子,将他帐子揭开些儿,低头一看,看
见后面一双靴子及衫子边儿,是件白花绉绸的,我明白是个相公,倒猜着是你的。
又想起你现病着,未必出来。又想道,是你,决不躲的。再看庾香满脸飞红,装
起瞌睡来,我怕他不好意思,只好辞了出来。走到门房门口,见跟那联珠班内蓉
官的得子与那些三爷们讲话,我知道是蓉官了。玉侬,你想蓉官这种东西,交他
做什么?就叫个相公,也不用瞒人。我真不懂我们这个兄弟的脾气。我也知道你
为了他,很有一番情。他起初却很惦记你。又听得人说,他找你几回,你不见他,
他所以心就冷了。你不问我,我不便说,你既问我,我就不忍瞒你。好顽相公,
也是常事,我就恨他撇了你,倒爱这个蓉官,不但糟蹋了这片情,也玷污了自己
的干净身子。」

  琴言一面呆呆的听,一面暗暗的想。心中虽是似信非信的,听到此话不知不
觉的一阵心酸,便淌了几点眼泪下来。却又极意忍住,把这话又想了一回,身子
斜靠了琴台,把一个指头慢慢儿捺那琴上的金徽。因又问道:「你见庾香就是这
么样,也没有说些别的话?」聘才道:「我出房门时,他才说了一句,说:」你
想必去听戏,听什么班子?‘我也没有答应他,我就走了。「琴言道:」你这些
话,都是真的?「聘才冷笑一声,道:」我是说过谎的吗?信不信由你。「琴言
又道:」不是我不信,难道你坐了这半天,就这一句话吗?「聘才道:」我本来
没有久坐,我又见他心上有事,也就不便多说。「琴言道:」庾香当真只说这一
句话?「聘才道:」真没有两句,若有两句来,我就赌咒。「琴言心上觉得十分
难过,又不便再问,只得忍住了。聘才道:」我听你们在怡园见面,彼此很好,
又见你送他一张琴,后来怎么样疏的?听说这琴也转送人了。「琴言听了,更觉
伤心,低了头,一句话回答不出来。聘才又道:」或者因你常到怡园,他因此动
了疑。你既与他相好,就不该常在度香处了,也要分个亲疏出来,这也难怪他有
点醋意。「琴言心上一团酸楚,正难发泄,听到此便生了气,似乎要哭出来,说
道:」你讲些什么话?什么叫相好,什么叫醋意,我倒不晓得。「便借这气又哭
起来,聘才心中暗暗的喜欢,便陪着笑道:」我说错了,我知你是讲不得顽笑的,
不要恼我,与你陪礼。

  「便走拢来,想要替他拭泪。琴言娇嗔满面,立起身便进内房去了。聘才觉
得无趣,意欲跟进去,只听琴言叫那小使进去吩咐道:」你请魏少爷回府罢,我
身子困乏,不能陪了。「说罢,已上床卧了。

  这边魏聘才听了心中大怒,意欲发作,忽又转念道:「他是庾香心上人,糟
蹋了他,又怕庾香见怪,权且忍耐,慢慢的收拾他。屡次遭他白眼,竟把我看得
一钱不值,实在可恨。我不能摆布他,也枉做了华公府的朋友了。只得忿忿而出,
坐上了热车,风驰电掣的去了。

  再说琴言在床卧了,觉得阵阵心酸,淌了许多眼泪,左思右想,不能明白。

  忽想起素兰那日之言,说同庾香前来,因为师傅请客,不得进内,说到此又
被人打断。这几天又寻不着他,何不再寻他来一问,便知庾香的光景了。即着人
去寻素兰,素兰回家即换了便服过来,这边琴言接着,就在房里坐下。素兰道:
「你寻我有什么事?莫非又要我做庾香的替身么?」琴言笑道:「我有一件好难
明白的事,要问你。」素兰道:「什么难明白的事,你且说。」琴言道:「你方
才说起庾香,你近来见他么?」素兰一笑道:「果然,果然!你除却庾香,是没
有事寻我的。我们前日在怡园看龙舟,度香请庾香,他因病了没有来。度香说起
他的病,有一个多月了,脸上清瘦了好些,十天前到过度香处。并有一个笑话,
说来人家真好笑,只怕你又要哭坏了,我不说罢。」琴言听了,心上已觉回转,
便道:「什么笑话?你快快说罢。」素兰道:「媚香的生日,田湘帆做了一篇小
序,大家说做得好,度香便抄了。那一天,庾香来,静宜便将小序给庾香看,庾
香也赞了几声。度香在旁说道:」湘帆好一个浓艳文心,愈艳愈好,愈浓愈好。
‘度香正赞湘帆的文章,庾香忽说道:「玉侬自然在玉艳之上,玉艳虽好,尚逊
瑶卿、媚香一筹,而玉侬则玉树琼花,似非人间花谱中可以位置。’静宜、度香
初听了不知他说些什么,后来想了出来:他误听‘愈浓、愈艳’,当是问你与琪
官那个好?他就所以说出这两句来,惹得静宜、度香笑个不了。庾香也想出错来,
便着实不好意思,又支吾遮饰了几句。这么看起来,他是一刻不忘你的,将来就
要入起魔来,这病倒有些难好呢,你听了不要哭吗?」琴言听到此,便再忍不住,
不觉呜咽起来,泪珠便是线穿的一样,把一个蓝纱半臂胸前淹透了一大块。素兰
安慰道:「哭什么?你病还没有好些,就这么伤心,正是雪上加霜了,所以我不
肯对你讲,知道你要伤心的」。琴言忽又蹬足道:「这魏聘才真不是个东西,无
缘无故的糟蹋人,玷污人,造言生事。」素兰问道:「那个魏聘才?你因甚骂他?」

  琴言便将帕子掩了脸,索性哭个不止。素兰只得再三解劝,劝得住了哭,把
前日宝珠、蕙芳行的酒令说给琴言听。说瑶卿还罢了,第一媚香尖利不肯吃亏的,
偏偏吃了这闷亏;又听得他为潘三缠不清楚,媚香却不肯告诉人,人都传说出来,
说媚香也怕他,到湘帆处躲了好几天,如今是交代下人:若是潘三来,总回不在
家,又说他床后开了一个门,通得厨房,为避潘三之计。

  琴言听了这些话,略有笑容。素兰便问魏聘才是何人,琴言略把去年搭船进
京,及住在梅宅的话,说了几句,即对素兰道:「细听起来,这魏聘才真是个小
人,你问他怎的,不如不提他为妙。」素兰道:「不为别的,我昨日在春阳楼吃
饭,听得说,掌柜的闹了一件事,得罪了华公府一个师爷,便送到兵马司,打了
二十个嘴巴,还出脱了几十吊钱,又是两桌酒席。

  听得人说那个人也姓魏,叫什么才,却是华公府里的。「琴言道:」我却听
得他说,如今住在城里,不在庾香处了,我也没有问他在那里。「素兰道:」我
听走堂的说起来,却说得原原委委。新年上,这姓魏的同了几个人,带着保珠、
二喜,吃了五十几吊钱,掌柜的因不认识,写账的时候,想必说了什么话。

  后来姓魏的还钱又零零碎碎的,此刻还没有清楚。前日听说同了两个人,倒
带了五个相公,从已初进馆,到申正才散,算账有七十余吊。掌柜的不晓得他是
华公府出来的,便支支吾吾的不肯写,又说前账未清的话。那姓魏的酒也醉了,
就把笔摔了,又把大砚台一推,推下柜去,可可里头放着一桌家伙,砸得粉碎。

  掌柜的不依,喧嚷起来,经众人幼散了。只得仍就写了票子,票子上写的上
华公府师老爷。掌柜的就着了忙,一面招陪他出了门,只道没有事了。谁晓得第
二天一早,兵马司就是一支火签,一条炼子,拿掌柜的套了就走。还是求了张仲
雨,花了几十吊钱,去讲了情,只打了二十,才放出来;又送了两桌酒席与张二
爷。

  他们说是魏什么才,方才听你骂他,想必就是这个魏聘才了。「琴言道:」
管他是不是,横竖叫魏聘才的总不是东西就是了。「因又问道:」那日你同庾香
来,遇见我师傅请客。那一回的说话,还没有说完,到底讲什么?「素兰就把那
一天子玉的光景,细细述了一遍,又道:」我也为你说得口渴了,你茶都没有一
碗。

  「琴言笑道:」说话说得要紧,忘了吩咐,快沏茶来。「素兰吃了两口茶,
便笑道:」庾香与你倒是一样的心肠,竟是一副板印出来的。「琴言道:」怎么
一样呢?「素兰道:」我看你屋子里及身上,处处都是梅花,是因他姓梅,所以
借这梅花,是睹物怀人的意思。庾香近来这上身都是琴。「琴言笑道:」我不信,
怪重的东西,况这么长的怎样带在身上?你别哄我!「素兰便大笑起来道:」呸!

  你这个傻子,难道你身上种着梅花吗?「琴言也笑了,素兰道:」我听度香
说,庚香身上荷包、扇络等物,无一不是琴的样式,连扇子上画的也是两张琴,
一张是正的,一张是反的,你说这心肠不是与你一样么。「说得琴言又哭了,素
兰道:」你要哭,我以后再不说了。「琴言又只得忍住道:」你再说,我不哭就
是了。

  「素兰笑道:」我也没得说了,你方才恨这魏聘才,到底是什么缘故?「琴
言就把聘才方才说子玉的话,一一细说了一遍。素兰沉吟了一回道:」据我看,
庾香是断无此事的,你断不必信他。「琴言道:」我起初见他说的光景倒像真的
一样,倒有几分疑心,今听你讲起庾香来,是断断没有的事。只不晓得魏聘才这
个杂种,定要造言生事,糟蹋庾香做什么,真是人心都没有了。「素兰道:」想
必是庾香得罪了他,也未可知。

  或者他要离间你们,他也有什么想头,也未可知。「琴言冷笑道:」他有想
头,难道他进了华公府,我就肯巴结他么?「素兰想一想道:」我倒嘱咐你,这
东西既然进了华公府,自然便小人得志起来,要作些威福,我们也不可得罪他。

  从来说恶人有造祸之才,譬如防贼盗一样,不可不留一点神。「琴言道:」
我是不管,我是不理他,他能拿我怎样?「当下与素兰说话,又问了些外间的事,
直到二更之后,素兰方自回去。临走时又对琴言道:」歇几天我想个法儿,请庾
香来会会你。「说罢也自去了。不知魏聘才受了琴言这些冷淡,未必就此甘休,
想要生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14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二十二回遇灾星素琴双痛哭逛运河梅杜再联情

  话说前回书中,陆素兰应许了琴言约子玉出来相会,话便说了这一句,明日
恰好是端午,是没有工夫的。偏又接连唱了三天堂会戏,素兰身子也乏了,又静
养几天。这边琴言是度日如年,天天使人来问他,把个素兰弄得没有主意。又因
自己寓中来往人多,也不甚便。若借人地方,或是酒楼饭馆,一发不好说话,又
不便请陪客,使他们有怀难吐。想来想去,只得借逛运河为名,静游一天,倒也
清静。主意定了,便叫人到大东门外,雇了一个精致的船。又把自家的玩器陈设,
笔砚花卉等物,搬些下船安置。便知会琴言明日早晨下船,尽一日之兴,也不约
别人。因想起子玉处,怎样去请呢,只好借度香名,遂将请他的缘故,细细写明
封了口,着人送了去;并吩咐对他门上,只说怡园徐老爷请他逛运河便了。

  送信人照着吩咐,一径到梅宅来,投了书信。子玉正在闷闷不乐,将子云所
赠之瑶琴,翻着琴谱,捡那容易的在那里学弹。忽又将琴翻转,将那琴铭诵了几
遍。只觉绿阴满院,长日如年,想不出什么解闷的事来。正在情绪烦闷之时,忽
见云儿拿了一封信进来,放在桌上,说怡园徐老爷送来的,明日请逛运河,并要
回信呢。子玉取过书来一看,觉得封面上字迹,写着梅少爷手启,端端正正,不
像子云、次贤笔迹,因想道:「或是叫书童写的也未可知。即拆开一看,第一行
是陆素兰谨启,庾香公子吟坛云云。」心中倒觉跳了一跳,香畹何故作札来,莫
非玉侬有什么缘故么?遂即一字字的细看,看完了又看,至两三遍,脸上便自然
发出笑来,便对云儿道:「你去叫来人候一候,我即写回信。」云儿出去了,子
玉又看了一遍,便觉心花大开,病已去了九分,遂即忙研墨伸纸。前半写的是感
激的话,后半写的是必到的话,准于明日辰刻赴约。写完了,又看了一回,也将
信封了口,再写签,忽又想道:「怎样写呢?」

  略一踌躇,便悟道:自然也写徐老爷了。写完用上图章,命云儿交与来人,
说明日必来。来人得了回信即回,呈与素兰看了,见他写得勤勤恳恳,感激不尽,
便也喜欢,就拿了信,高高兴兴走到琴言处来。

  才进二门,就听得一片嚷闹之声。素兰吃了一惊,便轻了脚步,走到东边一
间客房,从窗缝里望去:只见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在中间捶台拍桌子的
骂人。素兰看了,着实害怕。只见那坐着的穿一件青绸衫子,有三十来岁,黑油
油一脸的横肉,手里拿着两个铁球,冷言冷语,半闹半劝;那一个也有三十余岁,
生得短项挺胸,粗腰阔膀,头上盘起一条大辫,身上穿着一件青绸短衫,腿上穿
着青绸套裤,拖着青缎扣花的撒鞋,抡起了膀子,口中骂道:「什么东西,小旦
罢了,那一个不是你的老斗。有钱便叫你,偏你这小鸡巴羔的,装妖作怪,装病
不见人。比你红的相公,老爷们也常叫,好呢赏几吊钱,不好滚你妈的蛋。小忘
八蛋,你不滚出来,三太爷就毁你这小杂种的狗窝,还要揍你那老忘八蛋师傅呢。」

  那一个坐着的说道:「老三,且别生气,你候着。我瞧他,今儿咱们来了,
他不敢不出来。」琴言家里的几个人,尽着招陪软央,说道:「琴官实在有病,
好不好都拿不定。这几天如果好了,总叫他师傅领着到两位太爷府上磕头。今儿
求你能高高手,实在他病势沉得很,你就骂他,他也断不能出来。他师傅又进城
去了,总求你能施点恩。过了今天,明日再说,我们替你能陪个礼,消消气罢。」
便请了一安,拍着那人的背请他坐下。那人只是气哄哄的不肯坐,那穿青衫的又
说道:「老三,你听这个说话不错,咱们饶了他这一次,到明后日再来,如再不
出来,咱们就拿鞭子抽他,他敢怎么样呢?」那琴官的人,即向那穿青衫的道:
「求你能劝劝这位爷,索性候他病好了再来,明日瞧着是不能好的,你能总得宽
几天限。

  明日先叫他师傅到府上陪罪,候琴官好了,再同过来说罢。「又作了一揖,
又送上两钟茶,将他的水烟袋装好了烟,送给他。那人也只好收篷,便道:」不
是我性子不好,实在情理不堪,就是六十二斤半,我也见过,倒没有见过这样大
相公。

  你们打听打听,春林、凤林这么红的人,你三太爷点一点头,马上就跟了来,
从没有上门不见人,叫人挡住,又撒谎说病着呢。猴儿崽子,躲着作什么,又不
是少只眼睛,短条腿儿,见不得人。「那青衣的站起来说道:」老三算了,咱们
也要吃饭去了。「那人道:」到那里去吃饭?就叫他们预备饭,咱们吃了再说。


  两人仍又坐下了。琴言的人看这光景,似有讹诈之意,便想了一想,既碰着
了瘟神,不烧纸是退不去的。只得进内问了琴言,提出两吊钱来,陪着笑道:
「本要留太爷们吃顿饭,今日厨子又不在家,恐作得不好,反轻慢了太爷们。琴
官预备个小东,请你能各人上馆去吃罢。」

  便双手将钱送上来。那青衫子的倒要接了,那短衫子的一看,只有两吊钱,
便又骂道:「他妈的巴子,两吊钱叫太爷们吃什么?告诉你,太爷们是不上白肉
馆、扁食楼的,一顿饭那一回不花十吊八吊,就这两吊钱?」说着凸出了眼珠看
着。琴言的人,倒也心灵,便又陪笑道:「不要忙,这原是孝敬一位太爷的,还
有两吊,再送出来。」即转身又拿出两吊钱,作了一个揖,再三求他们收了。那
短衫子的尚作出怒容,那穿青衫子的便提了钱,搭上肩头,一手拉了那人出来。

  素兰正在窗缝里偷瞧,已惊呆了,不提防他们出来,急走时,已被那短衫子
的看见了,便道:「你这个小杂种,又是谁,往那里跑,快过来,你爷爷正要找
你呢。」素兰急得没有命的跑了出来,那人也赶出大门,幸亏素兰跑的快已回去
了。这条胡同却是短的,两家斜对门,都在胡同口边。那个人当是跑出胡同,也
不来追赶,便问琴言的人道:「方才这个小兔子,在那个班子里,在什么地方?

  他见三太爷就跑,三太爷偏要找他。「

  琴言的人道:「这是登春班的,名字我倒想不起来,他住得远,在石头胡同
呢。」两人还是胡言乱道,一路歪歪斜斜的去了。里边琴言听得骂他,已经气得
发昏。

  你猜着这两人是谁?无缘无故来闹?原来一个是华府中的车夫,那个青衫子
是跟官厨的三小子,魏聘才花了八吊钱买出来的。

  这边陆素兰跑了回去,吓得心头乱跳,两额飞红,几乎哭出来了。急到房中
坐了,定了定神。好一回心上又惦记着琴官,受了这一场辱骂,不知气得怎么样
子。欲要过去看他,恐又遇见那两个,踌躇了半响,到底放心不下,只得叫人先
去看了,没有人,方才三步两步忙忙的过去。到琴言房里,只见垂着蓝纱帐,一
片呜咽之声。素兰挑起了帐子,一手拍着琴言道:「起来罢!好事来了,如今且
不要气,有一封信在这里,给你看看。」琴言回转身来,见了素兰,更觉伤心,
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横竖我也要死了,活着这么受罪,不如死了倒干净。

  兰哥你是我的大恩人,既和我相好一场,索性作个全始全终的人。我死了,
求你转求度香,把我这尸骨,葬在怡园梅崦的梅树下,我就作了鬼,也是快活的。

  再不然把我烧了灰,到那山高水深的地方,顺风吹散了,省得留一个苦命的
良迹在世间,叫人家想着,恨的恨,疼的疼。兰哥、兰哥!你是疼我的,你倒任
我死罢,不用劝我。横竖我才十六岁,已经活得不耐烦了,自小儿生在苦人家,
又作了唱戏的,受尽了羞辱。我正不知天要叫我怎样,要我的命,就快一点儿。
又何必这么糟蹋人呢?「

  说罢,就大哭起来,说得素兰也自哭了,意欲劝他,听他这些话,方才又见
了这两个人,越想越替他难受,便也同哭个不祝二人正正对哭了半个时辰。琴言
见素兰为他如此伤心,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素兰的手,重新又哭,素兰见琴言
拉着他哭,知道是感激他的意思,便又想道:「琴言如此才貌,偏有如此磨折,
是天地竟妒这些有才貌的人了。我素兰也是花中数一数二的,若天地也要妒忌起
来,也把这些磨折来磨我,便与玉侬一样,那时节恐怕还没有个知心解劝的人呢?」

  又想道:「方才那两个人赶骂出来,也是生平第一回,从此也惹些祸患出来,
也未可知。」便也九转回肠,索性对着琴言大哭,哭得家里人人惊骇,都走进来
站着,怔怔的,劝又不敢来劝,知道是为日间所闹的事了。有两个人只得进来解
劝,劝得各人略住了,然后出去拿了两盆脸水,泡了两碗茶,各自退出。这边两
人虽止了哭,却讲不出话来,仍是呜呜咽咽的,含着眼泪。又停了好一回,陆素
兰开口道:「日间的事,是我目睹的,我也替你伤心死了。那个人像是个土包,
只不知怎样闹起来的?可晓得他是那里人?」琴言停了一停,尚是带着哭道:
「这两人也没有认识他的,据他们讲是极凶恶的样子,不知是那里来的?无缘无
故的就闹起来。这就是我苦命人,命中注定有这些凶神恶煞。」素兰毕竟心灵,
沉思了一回道:「我看这两人,像是大门子里赶车的,或是三爷,不要就是那个
姓魏的指使来的也未可知。」琴言道:「不知是不是,但则魏聘才何仇于我,要
使人来吵呢?」既又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定是魏聘才使来的。不
然,断无一进门来,无缘无故就骂的道理。但是这魏狗才,于我有何仇恨,定要
糟蹋我,逼我死呢?」素兰道:「前日我原对你讲过,叫你留点神,不要得罪他,
果然他已先下手了。」又想道:「究竟也是我们胡猜,也作不得准的。」琴言不
语,呆呆的,又道:「横竖我也就死了,再有事,我也不怕。」素兰道:「你竟
说傻话,死活是命中注定的,难道你自己去寻死不成?况且你当真死了,也连累
了一个人,也要死了。」琴言道:「我是没有父母,又没兄弟姊妹,连累了什么
人?干净的就是我一个。」素兰道:「别人也连累不着,疼你的虽多,也不至于
为你死的。

  你怎么今日就想不起庾香来,难道他不要为你死吗?你且看看这是谁写的?
「便把子玉的回信递与琴言,琴言当下接过信来一看,便即放下道:」这是人家
与徐老爷的信,你给我看作什么?「素兰笑道:」你且不要性急,这是信面,你
且看里头写的是什么?「琴言只得抽出信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从起头再看,
一句句的念了,又看一遍,即微微的笑道:」这不是庾香回你的信么,明日去逛
运河,看信上是必定出来的。「素兰道:」你愿意他来,还是不愿意他来?「琴
言又微笑,应道:」这是你去请他来,就不晓得明日天气好不好。五月间晴雨不
定,不要明日一早就下起雨来,就不能来了。「素兰笑道:」天从人愿,咱们今
日出了这许多眼泪。也可当得一天雨,明日准是晴天。今夜你好好睡一宵,明日
早些起来,到我那边同走,你对师傅只说到怡园去就是了。你身子不好,天气是
阴晴不定的,衣服多带两件,恐怕船上的风大。「当下说说谈谈,他二人渐有喜
色,素兰就同琴言吃了晚饭,又说了一回,二更多天,方才回去,琴言也就安歇
了。

  一夜病已退了八分,但添了一样毛病,越要睡,越睡不着。

  听着打了四更,忽呼呼起了几阵大风,就是倾盆大雨,雷电交加,琴言坐起
来,长叹了几声。下过了一阵大雨,犹是萧萧索索的一阵细雨,雷声轰轰,只是
不住,直到天明时,才止住了。

  琴言也倦极了,伏枕而卧,倒又熟睡起来。梦见素兰与子玉先在船中,自己
刚刚要上船来,忽见岸上跑出两人:一个穿青的,光着脊梁,盘着辫子,赶上来
一把揪了过去,骂道:「你这小杂种,日间装病不见人,怎么如今又跑到这里来
了?」琴言哭喊救命,把身子用力一挣,却自己仍在床上,惊得一身冷汗,已是
红日满窗。

  听得窗外鹦鹉说起话来,道:「昨日的人又来了。」又把琴言唬了一大跳,
只道又是他两个人来找他。原来素兰候了一回,不见琴言过来,只得着人来请,
对他师傅说是同到怡园去的。长庆应允,就催琴言起来。净了脸,吃了一碗冰燕,
命跟班的捡出几件衣裳包了,带上车,辞了长庆,即到素兰处来。

  见了素兰,问道:「你昨日可约定庾香到这里来没有?」素兰道:「我是约
他一直上船的,我犹恐他找不着,又着人假充怡园的人领他去了,此时一定先在
船里。我要等他们将酒席什物等类齐备了,省得临时短少,也就要去了。」看那
素兰为人,又精细,又聪明,差不多赶上蕙芳,不过尚少蕙芳赚潘三的辣手,较
之他人,也就算足智多谋了。

  却说子玉从二更躺下,也就巴不到天明,听了这一场雨,便短叹长吁的怨命,
唯恐明日早上也是这样大雨,只怕萱堂就不叫他出门。起来开了窗子看天,恰又
值南风大作,把雨直打进来。仰面看时,黑云如墨,电光开处,闪烁金蛇。忽然
一个霹雳,震得屋角都动,连忙闭上了窗,挑灯独坐,幸到天明时就住了,尚有
那断断续续的檐溜滴了好一回。此时已不及再睡,即叫醒了云儿,天已大明,红
日将出。净了脸,吃了茶,又用了些点心,走到上房,颜夫人尚未起来。子玉在
外间叫丫鬟梳了发,又复出来,各处尚是静悄悄的。再到书房来,心上想道:
「素兰如此多情,况已屡次扰他,他虽然不在这上头讲究,我却过意不去。若给
他银钱又恐被他着恼,当是轻看了他,只好送他些个东西罢。便即开了箱子,把
向来亲戚朋友们送他的零碎东西,捡了几样出来,又捡了两匹江绸,两匹湖绸,
带了十几两碎银子。自己收拾好了,再欲到上房告禀,只见李元茂披着件短衫,
赤了脚,慌慌张张进来道:」我今日特意早起,想不到你已经早起来了。「子玉
道:」我今日出门有事,所以略早了些。「元茂道:」我有句话商量。「子玉正
要问时,只见云儿进来道:」徐老爷打发人来请,说客业已到齐了,就请少爷过
去。「子玉也不及再问元茂,连忙便进上房,见颜夫人尚在梳头,子玉把出门的
事告禀。颜夫人道:」你这几日身子好些,出去散散也好,只要早些回来,不要
贪凉,坐在风口里。多叫几个人跟去,衣服也多包两件。「子玉禀道:」衣服包
好了,也用不着多人,云儿一个就够了。「颜夫人道:」随你罢,须要早早回来,
饮食也要小心。「子玉答应了」是!「出来穿了衣服,把所带的东西衣包等件,
先放上车。

  正要出来,李元茂忽又前来拦住道:「你且慢走,我有一件要紧的事,必要
商量。」子玉着急道:「有什么事,快说罢!」

  元茂擦擦眼睛,打了一个呵欠,吞吞吐吐的说不出来。子玉道:「怎样?有
话剪绝快说。有人在门口候我,你快说罢。」元茂道:「谁候着你?这么忙,今
日还早得很呢。你听那个卖甜浆粥的还没有喊过来,你就如此着忙,作什么!」

  子玉心上真有些厌烦,便道:「你说有话商量,问你你又不说,倒把些闲话
讲个不断,到底有什么话呢?」元茂道:「我这几日真穷极了,问你借几吊钱用
用,就是这句话。」子玉道:「这件事也值得这么要紧,你对账房去说罢,总是
一样的。」说着就走,元茂一把拉住道:「好人,好人,你着云儿去讲一声才好。
我已向帐房借过,不好意思再去说,恐怕碰钉子。」子玉没奈何,又叫云儿进来,
到帐房去说了。那边答应了,元藏才放子玉出来。

  这一缠绕,看表上已到巳初一刻,子玉即忙上车,往大东门来。路又远,出
得城时,已是午初,素兰早已先到了,一面又叫人在路口探望。少顷,望见子玉
乘车而来,下了车,素兰衣冠楚楚的迎上岸来,请安问好。同上了船,便与子玉
除了冠,脱了外面的衣服,素兰也换了便服。子玉谢道:「多感雅意,十分周匝,
使我负薪顿释,得畅衿怀。领受盛情,何以图报?」

  素兰笑道:「效力不周,偏偏玉侬今日病势加重,不能出来。又因昨日有两
个无赖,把玉侬痛骂一顿,因此气坏了。我昨日既约你出来,今日又不好来辞,
只好我们二人权坐一坐,再散罢。我因玉侬病重,也觉心绪不佳。总之好事多磨,
是一点不错的。」几句话说得子玉如冰水淋身,默然无语,怔怔的看着素兰好一
回,叹了一口气道:「不料今日之事果然如此,不出我之所料。香畹,只可惜你
白费了一番心,叫我无福之人不能消受。不晓我昨夜因这一场雨,就是千愁万虑
的,原知道今日是断不能会着玉侬的。今日之勉强而来者,一来为你这番美情,
不可辜负;二来或者天竟有不测的风云,竟叫人想不到,也未可知。那知人间得
意的事,是万万想不到。而失意的事,是一想就着的。玉侬之不能来,我早已想
到,特不知玉侬此刻,还是猜我出来的,还是猜我不出来的?若猜我不出来的,
倒也罢了;若猜我是出来的,只怕他此刻的愁闷,还要比我胜几分呢。」

  说着便已红了眼睛,摇着头道:「这也奇了,这也实在奇了。」

  素兰见了忍不住要笑出来,便对子玉道:「我们如今同去找玉侬罢,去看看
他的病何如?」子玉想了一想,道:「也可不必了,既然此地还见不着,就到那
里必要生出别故来,也是见不着的。」素兰说:「他现病在床,怎么会见不着呢?」

  子玉道:「前日你我同去那一回,玉侬不病在床吗?后来我又去过两次,皆
没有见着。今日再去,也是断断见不着的。」说至此,不觉泪下,又道:「玉侬!
玉侬!我与你大约就是那一面之缘了。」又向素兰道:「我本看得破,想得透,
你只要劝他也看破,也想透才好,省却了许多愁虑。」素兰笑道:「你如今是悟
透了,倘是玉侬为你今日竟自带病出来见你,你还是看得破,看不破呢。若真是
看破了,自然与他讲明,以后两下里不用牵挂的了。若看不破,自然彼此仍旧要
想念。你此刻是没有见面,便想得明白,只怕见面,又想不明白了。」子玉竟默
默无言可答,素兰又笑道:「玉侬因不能来到,找了一个替身来会会你,不知你
与他会不会?」子玉道:「是何等样人,认得我么?」

  素兰道:「也是我们同班的,相貌与玉侬仿佛。玉侬之意不过是叫你望梅止
渴的意思,不知你意下如何,可要他出来?」子玉沉思了一回,道:「如不像玉
侬,倒可以会会,如像玉侬,则当日怡园已经唐突过了,何必再叫婢学夫人呢!

  不但不愿见那人,而且于玉侬实有所不忍。香畹,你是个明白人,想能见到,
非我故作矫情。「素兰道:」你的话也是,你是不肯见他,我偏叫他出来。「子
玉尚要拦阻,已见素兰从后舱唤出一个如花似玉的人来。子玉乍见倒有些模糊,
一来于琴言只叙过一次,二来这几月琴言容貌又消瘦了好些。从前是国色天香,
清腴华艳。如今却像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了。及到看得明白时,那琴言已是掩面
娇啼,冰绡淹渍,侧身坐了,只是哭泣。子玉道:」奇了,这不就是玉侬,香畹
何故造这些话来哄我?「素兰道:」不要认错了,到底是不是?「子玉道:」怎
么不是?就只清减了些。这藐姑仙子,岂常人学得来的?「便道:」玉侬,你可
以不必伤心了,你的心我都知道的。「话未说完,便见琴言止了哭,说道:」你
的病好了么?我知道你来过几次,但我是没有看过你,所以不好来。我昨日看了
你与香畹的信,才彻底明白,倒是我害了你了。「说罢,又哭起来了。子玉道:」
我是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身上稍有不快。况且我自知保养,只要你也看破些儿,
也就容易好了。「便也淌下泪来。琴言道:」若非香畹昨日过来,我也死了,你
今日也见不着我了。「便又哭了。子玉不解所云,见琴言如梨花带雨,娇柔欲坠
的样儿。

  又见他说一句,哭一声,不觉一股心酸,直透出来,也就忍不住哭了。到闹
得素兰没有主意,见两人凄凄楚楚,倒像死别生离的光景,不知不觉也哭起来。

  三人哭作一团,到底还是素兰先住,便劝道:「今日请你们来,原为乐一天,
何必哭哭啼啼。且已经半天过了,不到晚就要赶城,能有几个时辰欢乐,不如大
家笑笑罢。」子玉勉强答应道:「香畹之言极是,玉侬也不必伤心了。」琴言道
:「有什么欢笑呢?我们在怡园一叙,直到如今,是五个月。再候第二次欢叙,
只怕也要一年了。这一年内,知道我能候得到候不到呢。大约这一场也就完结了。」

  说罢又哭,子玉劝道:「不妨,只要你身子好了,天天可以见得的,何必要
一年呢。」

  琴言又哭道:「我就要好,只怕这魏聘才也不容我好,他是要我死了才甘心
的。」子玉听了吃惊道:「你倒不要错怪这魏聘才,他背地里到极口说你好的。」

  琴言顿足道:「你还不知道呢,他若说我好,也不造你的谣言了,也不叫人
闹上门了。」

  子玉不知缘故,便又问道:「这些话我全不懂得,聘才怎样造谣言?又怎样
来闹呢?」琴言道:「你问他就知道了。」于是素兰就把聘才那日所讲的话,细
细述了一遍,惊得子玉神色惨淡,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回道:「奇了!奇了!

  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我并没得罪他,他何必要糟蹋我到如此光景呢?何以进
了华公府就变坏了,正是梦想不到,以后我就断绝他便了。

  但使人来闹,又是怎样呢?「素兰、琴言听得聘才进了华公府,才晓得闹春
阳馆的就是他,则昨日的事,亦不必疑心了。素兰又把昨日那两人骂话,并赶他
的光景,也述了一遍。子玉听了又骂,又恨,忍不住又哭了。

  此时船已开行,素兰的家人把酒肴都摆上来,素兰一面敬酒,一面劝,子玉、
琴言只得坐了,悲从中来,无言相对,尚复何心饮酒。经素兰苦劝,只得勉强饮
了几杯,终究是强为欢笑,亦不知何所为而然。在琴言心上,终觉得生离死别,
只此一面,以后像不能见面的光景。子玉也觉得像是无缘,料定是不能常见的。

  此是大家心上,想到极尽头处,自然生出忧虑来,这是人心个个相同,不过
用情有至有不至耳。

  当下船已走了三四里,三人静悄悄的清饮了一回。子玉一面把着酒,一面看
那琴言,如蔷薇濯露,芍药笼烟,真是王子乔、石公子一派人物,就与他同坐一
坐,也觉大有仙缘,不同庸福。又看素兰,另有一种丰神可爱,芳姿绰约,举止
雅驯,也就称得上珠联璧合。今日这一会,倒觉是绝世难逢的,便就欢乐顿出,
忧愁渐解。琴言看子玉是瑶柯琪树,秋月冰壶,其一段柔情密意,没有一样与人
同处。正是傅粉何郎,熏香荀令,休说那王谢风流,一班乌衣子弟也未必赶得上
他。若能与他结个香火因缘,花月知己,只怕也几生修不到的。虽只有这一面两
面的交情,也可称心足意了。渐渐的双波流盼,暖到冰心。

  这素兰看他二人相对忘言,情周意匝,眉无言而欲语,眼乍合而又离,正是
一双佳偶,绾就同心,倒像把普天下的才子佳人,都压将下来。难怪这边是暮想
朝思,那边是忘餐废寝。既然大家都生得如此,自然天要妒忌的,只有离多会少
了。若使他们天天常在一处,也不显得天所珍惜,秘而不露的意了。心上十分羡
慕,即走过来,坐在子玉肩下,温温存存,婉婉转转的敬了三杯,又让了琴言一
杯。此时三人的恩情美满,却作了极乐国无量天尊,只求那鲁阳公挥戈酣战,把
那一轮红日倒退下去,不许过来。

  正在畅满之时,忽见前面一只船来,远远的听得丝竹之声。

  再听时,是急管繁弦,淫哇艳曲。不一时摇将过来,子玉从船舱帘子里一望,
见有三个人在船中,大吹大擂的,都是袒裼露身;有一个怀中抱着小旦,在那里
一人一口的喝酒,又有两个小旦坐在旁边,一弹一唱。止觉得欢声如迅雷出地,
狂笑似奔流下滩,惊得琴言欲躲进后舱,子玉便把船窗下了,却不晓得是什么人。

  素兰从窗缝里看时,对琴言道:「过来瞧。」琴言过来,也从窗缝里瞧了一
瞧,便道:「这些蠢人,看他作什么?」

  素兰指着那下手坐的那一个道:「这就是与媚香缠扰的潘三。」

  琴言道:「哎哟!这个样子,亏媚香认识他,倒又怎么能哄得他?」素兰道
:「你没有见,昨日那两个,比他还要凶恶十倍呢!」琴言叹了一口气,走转来
坐了。子玉道:「潘三是何等样人?」素兰也把他们的事,说了一遍,子玉连声
道:「可恶!可恶!这潘三竟敢如此妄想。幸亏是苏媚香,若是别人,只怕也被
他糟蹋了。」又问琴言道:「你可认得那些相公么?」琴言道:「我竟一个都不
相识,不知是那一班的?素兰道:」我都认识。坐在怀里的,是登春班的玉美,
那弹弦子的叫春林,唱的是叫凤林,皆是凤台班的。「子玉道:」看他们如此作
乐,其实有何乐处?他若见了我们这番光景,自然倒说寂寥无味了。「

  素兰笑道:「各人有各人的乐处,他们不如此就不算乐。」看看红日将近沉
西,子玉此时心中甚是快乐,竟有乐而忘返之意。

  琴言心上虽知天色已晚,却也不忍催迫。素兰恐晚了,不能进城,便叫船家
快些摇摆,天不早了,于是一面即收拾起来。子玉便将带来之物,分送二人,二
人不好推辞,只得收了。子玉又将那包里散碎银,分赏了素兰、琴言的人,又说
辛苦了你们,众人叩头谢赏。

  船到大东门,又各自上车。子玉拉着琴言的手道:「我们迟日再叙罢,诸事
须要自解才好。」又流下泪来,琴言也哽咽道:「你放心去罢,将要关城了,咱
们见面不在香畹处,就在怡园两处。」子玉点了点头,只得硬了心肠,各自上车。

  车夫怕晚了,加上一鞭,急急的跑了。

  子玉回来,已点了灯,颜夫人问起来,只得随口支吾了几句。不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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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回裹草帘阿呆遭毒手坐粪车劣幕述淫心

  话说子玉逛运河这一天,李元茂向子玉借钱。少顷账房送出八吊大钱,李元
茂到手,心花尽开。又想道:「这些钱身上难带,不如票子便当。」便叫跟他小
使王保,拿了五吊大钱放在胡同口烟钱铺内,换了十张票子,元茂一张张的点清
了装在槟榔口袋里,挂在衫子衿上。候不到吃饭,即带了王保出门,去找他阿舅
孙嗣徽。恰值嗣徽不在家,嗣元请进,谈了一回,留他吃了便饭。元茂与嗣元是
不大讲得来的,又因嗣元常要驳他的说话,所以就坐了不长久,辞了嗣元,信步
行去,心里忘不了前次那个弹琵琶的妇人。

  行到了东园,只见家家门口,仍立满了好些人。随意看了两三处,也有坐着
两三人的,也有三五人的,村村俏俏,作张作致,看了又看,只不见从前那个弹
琵琶的。元茂的眼力本不济事,也分不出好歹来,却想到里头看看;又因人多,
且是第一次,心中也不得主意,不敢进去。再望到一个门口,却只有两人,走到
门边,见有一个汉子,从屋子里低下头出来,一直出门去了。元茂心却痒痒的,
只管把身子挨近了门,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望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生
得肥肥的,乌云似的一堆黑发,脸皮虽粗,两腮却是红拂拂的。生得一双好眼睛,
水汪汪的睃来睃去。把个李元茂提得一身火起。只得弯着腰,曲着膀子,撑在膝
上,支起颐儿,戴上眼镜,细细的瞧那妇人。那妇人一面笑,一面看那李元茂,
觉得比那些人体面干净了好些:剃得光光的头,顶平额满,好像一个紫油钵盂儿,
身材不高不矮,腰圆背厚,穿一件新白纺绸衫子,脚下是一双新缎靴,衣衿上露
了半个槟榔口袋,便对着点点头道:「你能请里面来坐,喝钟茶儿。」元茂心中
乱跳,却想要进去,又不敢答应。那妇人又笑道:「不要害臊。你瞧出出进进,
一天有多少人,你只管进来罢!」元茂脸上已经胀得通红,那妇人又笑道:「想
是那小脑袋,准没有进过红门开荤,还是吃素的。」

  门外那两个人都笑了,有一个扯扯元茂的衣裳。元茂回转头来,见那人有三
十多岁年纪,身穿一件白布短衫,头上挽了一个长胜揪儿,手里把着小麻鹰儿,
笑嘻嘻的道:「媳妇儿请你进去,你就进去,怕什么?我替你掩上门,就没有人
瞧见了。」

  李元茂咕噜了一句,那人听不清楚,又道:「你若爱进去,你只管大大方方
的进去,咱们都是朋友,我替你守着门,包管没有人来。你出来请我喝四两,吃
碗烂肉面就是你的交情。没有也不要紧。顽笑罢了,算什么事。」说着哈哈大笑
起来。那一个穿着一件蓝布衫子也道:「面皮太嫩,怕什么,要顽就顽,花个三
四百钱就够了,那里还有便宜过这件事吗?」李元茂被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说得心痒难熬,又说替他守门,更放心,便问道:「真好进去么?我不会撒谎,
实在是头一回,怪不好意思的。」那拿鹰的一笑道:「有什么进去不得?」就把
元茂一推,推进了门,顺手把门带上,反扣住了,说:「你不要慌,有我们在这
里,你只管放心乐罢。」元茂眯奚了眼,尚是不敢近前。那妇人站起道:「乖儿
子,不要装模作样的。羊肉没有吃,倒惹得老娘一身腥了。」说完已经掀着草帘,
先进房子去了。只见屋子后头又走出一个四十多岁,抢起一头短发,光着脊梁,
肩上搭一块棋子布手巾,肮肮脏脏的,对着元茂伸手道:「数钱罢!」元茂怔了
一怔,既到此,又缩不出去,胀红了脸道:「我没有带钱。」那人道:「你既没
有带钱,怎就路到这里来?想白顽是不能的。」元茂道:「我只有票子。」

  那人道:「票子也是一样,使票子就是了。」元茂没法,只得从衫子衿上口
袋内,摸出一张票子,是一吊的,心里想道:「方才那人说只要三四百钱,我这
一吊的票子,不便宜了他?」

  因对那人道:「票子上是一吊钱,你应找还我多少,你找来就是了。」那人
一笑,把票子看了一看,即塞在一个大皮瓶抽内,仍往后头去了。

  这李元茂即放大了胆,掀起帘子进内,觉得有些气味熏人。

  见那妇人坐在炕上,一条席子,一个红枕头,旁边一张长凳。

  元茂就心里迷迷糊糊的,在凳上坐了。那妇人从炕炉上一个砂壶内,倒了一
钟半温的茶,给元茂吃了,嘻嘻笑着。即拿出一个木盆子,放在炕后墙洞内。那
边有人接了,盛了半盆水,仍旧放在洞里。那妇人取下盆子来,蹲下身子,退下
后面小衣,一手往下捞了两捞。元茂听得哐浪哐浪的水响,见他又拿块干布擦了,
掇过盆子,便上炕仰面躺下,伸一伸腿,笑对元茂道:「快来罢!」元茂见了欲
心如火,先把衫子脱了,扔在凳子上,歪转身子爬上炕来,那妇人却不脱衣,只
退下一边裤腿,那元茂喘吁吁的,跪在炕上,就把那妇人那条腿抬了起来,搁在
肩上。便把脸来对准那话儿看了又看,恰像个胡子吃了奶茶没有擦净嘴的,把手
摸了一摸。那妇人见他如此模样,便啐了一口道:「呆子,要玩就玩,??什么?

  就是你的老婆也是有这眼的,??上老娘气来了。「元茂将要上去,只听外
面一声响,像是街门开了,院子里一片吵嚷之声,直打到帘子边来。那妇人连忙
推过了元茂,坐了起来,套上那边裤腿,下了炕,出帘子去了。

  这边李元茂,唬得魂飞魄散,忙把裤子掖好,将要穿衣,帘子外打得落花流
水,便有些人拥进来看,一挤把帘子已掉下地了。元茂此时急得无处躲避,炕底
下是躲不进的,墙洞里是钻不过去的,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越嚷越近,仔
细一看,就是先前那两个,见那穿蓝布衫的像是打输了,逃进屋子来,元茂一发
慌了。那个拿鹰的即随后赶来,两人又混扭了一阵,外面又走进两个人来解劝,
不分皂白,把元茂一把按倒,压在地下,元茂动也难动。只见那四个人八只手,
把他浑身剥一个干干净净,一哄的散了。元茂脱个精光,幸而尚未挨打,始而想
阳台行雨,此刻是做了温泉出浴了。慢慢从地下爬起来,一丝不挂,两泪交流,
又不能出去。那媳妇儿与那要钱汉子,全没有影儿,引得外面的人,一起一起的
看,说的说,笑的笑,有的道:「乱了套儿了。」有的道:「这是好嫖的报应。」

  元茂无可奈何,只得将草帘子裹着下身,蹲在屋子里,高声喊那王保。原来
王保只得十三四岁,见元茂进去,明白是那件事,便跑开顽耍去了。及到望得那
两人打进来,知道不好,却不敢上前,便唬得躲在一棵树后啼哭。此时见人散了,
又听得主人叫喊,即忙走进,见了元茂光景,便又呆了,说道:「少爷怎样回去
呢?」

  元茂道:「你快些回去,拿了我的衣衫鞋袜及裤子来,切莫对人讲起。就有
人问你,也不要答应他,快些,快些!我回去赏你二十个钱买饽饽吃,须要飞的
一样快去。」王保飞跑的去了,不多一回,拿了一包袱衣裳来。元茂解下草帘,
先把裤子穿了,一样一样的穿好,倒仍是一身光光鲜鲜的走了出来。那些闲人,
便多指着笑话。元茂倒假装体面,慢慢的走着,又回头说道:「好大胆奴才,此
时躲了,少顷,我叫人来拿你,送到兵马司去,只怕加倍还我。」可怜李元茂钱
票衣衫也值个二三十吊钱,还不要紧,出了这一场大丑,受了这些惊吓,正在欲
心如火的时候,只怕内里就要生出毛病来,也算极倒运的人了。

  原来这两人与那媳妇本是一路的,那些地方向来没有好人来往,所来者皆系
赶车的、挑煤的等类。今见李元茂呆头呆脑,是个外行,又见他一身新鲜衣服,
猜他身边有些银两、钱票等物,果然叫他们看中了,得了些彩头。元茂受了这场
荼毒,却又告诉不得人,无处伸冤。那时出出进进看的人,竟有认得元茂的在内,
知系住在梅宅,又系孙部郎未过门的女婿,慢慢的传说开来。过后元茂因王保失
手打破了茶碗,打了他两个嘴巴,王保不平,便将那日的事告诉众人,从此又复
传扬开去,连孙亮功也略略知道了,自然过门之后,要教训女婿起来。此是后话
不提。

  且说孙嗣徽今日出门是找他一个亲戚,系姑表妻舅,姓姬叫作亮轩,江苏常
州府金匮县人,向办刑钱,屡食重聘,因其品行不端,以致闻风畏惕。且学问平
常,专靠巴结,因声名传开了,近省地方竟弄不出个馆地来。只得带了些银钱货
物进京,希图结交显宦,弄个大馆出来。于孙亮功谊有葭莩,遂送了一分厚礼,
托其吹嘘汲引。已经来了两月,却也认得数人,正是十分谄笑,一味谦恭。

  若说作幕的,原有些名士在内,不能一概抹倒。有那一宗读书出身,学问素
优,科名无分,不能中会,因年纪大了,只得改学幕道。这样人便是慈祥济世,
道义交人,出心出力的办事,内顾东家的声名,外防百姓的物议,正大光明,无
一毫苟且。到发财之后,捐了官作起来,也是个好官,倒能够办两件好事情,使
百姓受些实惠。本来精明,不至受人欺蔽。这宗上幕十之内止有两分。至于那种
劣幕,无论大席小席,都是一样下作,胁肩谄笑,□刺营求。东家称老伯,门上
拜弟兄。得馆时便狐朋狗友树起党来,亲戚为一党,世谊为一党,同乡为一党,
挤他不相好的,荐他相好的。荐得一两个出去,他便坐地分赃,是要陋规的。不
论人地相宜,不讲主宾合式,惟讲束修之多寡,但开口一千八百,少便不就,也
不想自己能办不能办。

  到馆之后,只有将成案奉为圭臬,书办当作观摩,再拉两个闲住穷朋友进来,
抄抄写写,自己便安富尊荣,毫不费心。穿起几件新衣服,大轿煌煌,方靴秃秃,
居然也像个正经朋友。及到失馆的时节,就草鸡毛了。还有一种最无用的人,自
己糊不上口来,《四书》读过一半,史鉴只知本朝,穷到不堪时候,便想出一条
生路来:拜老师学幕,花了一席酒,便吃的用的都是老师的。自己尚要不安本分,
吃喝嫖赌、撞骗招摇,一进衙门也就冠带坐起轿来。闻说他的泰山,就在县里管
厨呢。这姬先生大约就是这等人了。

  这日孙嗣徽请他吃饭听戏,先听了凤台班的戏,带了凤林,拣了个馆子,进
雅座坐了。这姬先生倒有一个俊俏的跟班,年纪约十五六岁,是徽州人,在剃头
铺里学徒弟的,叫作巴老英。

  亮轩见其眉目清俊,以青蚨十千买得,改名英官,打扮起来也还好看。日间
是主仆称呼,晚间为妻妾侍奉。当下嗣徽见了也觉垂涎。二人点了菜,凤林敬了
几杯酒,那巴英官似气忿忿的站在后面。凤林最伶透,便知他是个卯君,忙招呼
了他,问了姓,叫了几声巴二爷,方才踱了出去,姬亮轩才放了心。如今见了京
中小旦,觉比外省的好了几倍:第一是款式好,第二是衣服好,第三是应酬好,
说话好,因对嗣徽道:「外省小旦相貌却有很好的,但是穿衣打扮,有些土气,
靴子是难得穿的。

  譬如此刻夏天,便是一件衫子,戴上凉帽,进到衙门来一群的三四个,最不
肯一人独来,开发随便一两二两皆可。「嗣徽道:」这么便宜!若是一个进来,
我便□东家墙而搂之可乎?「

  亮轩笑道:「妹丈取笑了,东家的墙岂可逾得?就太晚了,二更三更,宅门
也还叫得开的。」嗣徽道:「三更叫门,大惊小怪的,到底有些不便。你何不开
个后门倒便当些,人不能测度的。」亮轩即正正经经的讲道:「妹丈真真是个趣
人,取笑得岂有此理。我们作朋友的,第一讲究是品行,这后门要堵得紧紧的,
一个屁都放不出来了,才使东家放心呢。」嗣徽尚是不懂,连问何故?一个是信
口胡柴,一个是胸无墨水,弄得彼此所问非所答,直闹得一团糟了,亮轩便不与
他说。因问凤林道:「你们作相公,一年算起来可弄得多少钱?」凤林道:「钱
多钱少是师傅的,我们尽取老爷们赏几件衣裳穿着,及到出了师,方算自己的。」

  亮轩道:「此时一年,师傅挣得钱多少呢?」

  凤林道:「也拿不定,一年牵算起来,三四千吊钱是长有的。」

  亮轩吐出舌头道:「有这许多?比我们作刑钱的束修还多呢!我如今倒也懊
悔,从前也应该学戏,倒比学幕还快活些。我们收徒弟是赔钱贴饭,学不成的,
十年八年,推不出去,即有荐出去的,或到半年三月又回来了。到得徒弟孝敬老
师,一世能碰见几个?真不如你们作相公的好了。」说着自己也就大笑。

  嗣徽看这凤林道:「凤凰于飞,于彼中林,亦既见止,我心则喜焉。」凤林
笑道:「你又通文了,我们班子里,倒也用得着你。那个撂着鼻子秃秃秃狗才狗
才的,倒绝像是你,何必这么满口之乎者也,知道你念过书就是了。」亮轩笑道
:「此是孙少爷的书香本色。若是我们作师爷的,二位三位会着了,就讲起案情
来,都是三句不脱本行的,就是你们唱小旦戏的,为什么走路又要扭扭捏捏呢?」

  又问嗣徽道:「太亲台今年可以出京否?」嗣徽道:「家父是已截取矣,尚
未得过京察。今兹未能,以待来年,任重而道远,未可知也。」亮轩道:「是道
府兼放的?」嗣徽道:「府道吾未之前闻,老人家是专任知府的。」亮轩道:
「知府好似道台,而且好缺多。太亲台明年荣任,小弟是一定要求栽培的。」嗣
徽道:「自然,自然。这一席大哥是居之不疑,安如磐石的了。」两人说说笑笑,
喝了几杯酒。嗣徽道「今见大哥有一个五尺之童,美目盼兮。倘遇暮夜无人,子
亦动心否乎?」这一句说到亮轩心上来,便笑道:「这小童倒也亏他,驴子、小
妾两样,他都作全了。」嗣徽道:「奇哉!什么叫作驴子、小妾?吾愿闻其详。」
亮轩道:「我今只用他一个跟班,璧如你住西城,我住南城,若有话商量,我必
要从城根下骑了驴子过来。有了他,便写一信,叫他送给官,便代了步,不算驴
子么?我们作客的人,日里各处散散,也挨过去了。晚间一人独宿,实在冷落得
很。

  有了他,也可谈谈讲讲,作了伴儿。到急的时候,还可以救救急,不可以算
得小妾么?一月八百钱工食,买几件旧衣服与他,一年花不到二十千。若比起你
们叫相公,只抵得两三回,这不是极便宜的算盘么?「嗣徽道:」这件事,愿学
焉。

  绥之斯来,盎于背,将入门,则茅塞之矣,如之何则可。而国人皆曰:若大
路然。

  吾斯之未能信,明以教我,请尝试之。「凤林不晓得他说些什么,便送了一
杯酒,又暗数他脸上的疙瘩,及鼻子上的红糟点儿,共有三十余处,问道:」你
到底说话叫人明白才好。我实在不懂得你这脸上会好不会好。我有个方子给你用
香糟十斤,猪油三斤,羊胰一斤,皂荚四两,银硝四两,铺在蒸笼内,蒸得熟了。
你把脸贴在上面,候他那糟气钻进你的面皮里来,把你那个糟气拔尽了。「嗣徽
道:」放你的屁中之屁,你想必糟过来的,我倒要闻闻你的脸上有糟香乎,无糟
香也。「

  便把脸贴了凤林的脸,索性擦了两擦,凤林心里颇觉肉麻,脸上便痒起来,
把手指抓了一回,便道:「好,把你那红癣过了人。」

  腮边真抓出一个小块来,把嗣徽脸上掐了一下。嗣徽笑道:「你说我过了你
癣,为什么从前不过,今日就过呢,未之过也,何伤也。」又把凤林抱在膝上道
:「有兔爰爰,实获我心。」

  凤林把嗣徽脸上,轻轻的打了一掌,两个眼瞪瞪儿的说道:「人家嫌你这红
鼻子,我倒爱他。」索性把嗣徽的脸捧了乱擦,跳下来笑道:「也算打了个手铳
罢。嗣徽赶过来,要拧他的嘴,凤林跑出屋子,嗣徽赶出去,凤林又进来了,嗣
徽便狠起那斑斑驳驳的面皮道:」你若到我手,我决不放你起来。「亮轩替他讨
了情,敬了一杯酒,夹了两箸菜,嗣徽方才饶了凤林。

  凤林又敬了亮轩几杯,那个巴英官红着脸,在廓下走来走去。姬亮轩叫他来
装烟,他也不理,又去了。嗣徽见了说道:「大哥,方才小弟要请教你的话,我
只知泌水洋洋,可以乐饥。

  至于蒸豚之味,未曾尝过,不识其中之妙,到底有甚好处,与妻子好合如何?

  「亮轩笑道:」据我想来,原是各有好处,但人人常说男便于女。「嗣徽道
:」

  你且把其中之妙谈谈,使我也豁然贯通。「亮轩笑道:」这件事只可意会,
难以言传,且说来太觉粗俗难听。我把个坐船坐车比方起来,似乎是车子轻便了。
况我们作客的,又不能到处带着家眷,有了他还好似家眷。至于其中的滋味,却
又人人一样,难以??述。有一幅对子说:「瘦宽肥紧麻多粪,白湿黄干黑有油。

  最妙的是油,其次为水。至于内里收拾,放开呼吸之间,使人骨节酥麻,魂
迷魄荡。船之妙处,全在筛簸两样。不会筛簸的,与挛橼无异。若车一轩一蹬,
则又好于船之一筛一簸,其妙处在紧凑服贴。「

  尚未说完,凤林便红脸道:「你这个赶车的,实在讲得透彻。

  你那辆车是什么车?像是辆河南篷子车。罚你三杯酒,不准说了,说得人这
么寒。「嗣徽道:」快哉,快哉!竟是闻所未闻。小弟船倒天天坐的,车却总坐
不进。到了门口,竟非人力可通,又恐坐着了粪车,则人皆掩鼻而过矣。「亮轩
笑道:」也有个法子,就是粪车,也可坐得的。大木耳一个,水泡软了,拿来作
你的帽子,又作车里的垫子,那管粪车,也就坐得了。「嗣徽大乐道:」领教,
领教。「对着凤林道:」我明日坐一回罢。「凤林啐了一口道:」不要胡讲了。

  天已晚了,我还有两处地方要去呢。吃饭吧。不然,我就先走了。「姬亮轩
因同着相公吃酒,知道他的巴英官要吃醋,不敢尽欢,也就催饭,吃了要散,嗣
徽只得吃饭。大家吃毕,嗣徽拿出两张票子共是五吊钱,开发了凤林,合着点子
牌一张的么四。又算了饭帐,各自回去。

  此回书何以纯叙些淫亵之事,岂非浪费笔墨么?盖世间实有些等人,会作此
等事。又为此书,都说些美人、名士好色不淫。岂知邪正两途,并行不悖。单说
那不淫的不说几个极淫的,就非五色成文,八音合律了。故不得已以凿空之想,
度混沌之心,大概如斯,想当然耳,阅者幸勿疑焉。要知孰正孰邪,且听下回分
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16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二十四回说新闻传来新戏定情品跳出情关

  这回书要讲颜仲清、王恂二人。这一日在家,仲清对王恂道:「你可知道,
这几日内出了许多新闻,你听见没有?」王恂道:「那两天因你弟妹身上不好。

  我天天候医生,有些照料,没有出门。「仲清道:」我昨日听得张仲雨讲的,
有个开银号的潘三,从三月间想买苏蕙芳作干儿子。头一回是拉着张老二同去缠
扰媚香,没有法儿,媚香故意殷殷勤勤。待那潘三借了他二百吊钱,听得说要敬
他皮杯时,假装鱼骨鲠了喉。后来把他们灌得烂醉,竟到不省人事,却叫他们在
客房内同睡。那姓潘的便滚了下来,在自己鞋里撒了一泡溺,后来醒了。查起来,
他家说被华公子叫了去,姓潘的吵了一夜,没有法儿也只得回去。到四月里又去
闹他,偏偏碰着假查夜的来,唬得潘三跑了,倒丢了一个金镯。「王恂笑道:」
媚香原是个顶尖利的人,就是湘帆能服他。这潘银匠自然要上当的。「仲清道:」
还听得那个李元茂,在东园闹了一个大笑话。「王恂道:」怎么样?「

  仲清道:「有人看见李元茂在土窑子,一个人去嫖,被些土棍打进去,将他
剥个干净。李元茂围了草帘子,不能出来,惹得看的人,把那土窑子都挤倒了。

  后来不知怎样回去的。「王恂道:」有这等事?或是人家糟蹋他,也未可知。


  仲清道:「张老二的蔡升目睹,也是仲雨讲的。」王恂道:「李元茂外面颇
似老实,何至于此?」仲清笑道:「老实人专会作这些事,不老实的,倒不肯作
的,近日被你那个虫蛀舅爷领坏了。」王恂笑道:「都是你的好作成,若论女貌
郎才倒是一对。只我那泰山、泰水听见了,是要气坏的。」仲清道:「我还听得
说,那魏聘才进了华公府,就变了相,在外边很不安分:闹了春阳馆,送了掌柜
的,打了二十还不要紧。又听得陆素兰对人说,魏聘才买出华公府一个车夫,一
个三小子,去糟蹋琴言,直骂了半天。琴言的人磕头请安陪了不是,又送了他几
吊钱才走。」王恂道:「奇了,这几天就有这许多事。我们从前看了这两个人都
是斯斯文文的,再不料如今作出这些事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仲清道:
「我又听得一件快活事,庾香与琴言、素兰倒游了一天运河。近日他们二人病都
好了。」

  王恂笑道:「庾香竟公然独乐起来,也不来约我们一声。」仲清道:「是素
兰请他与琴言相会,各诉相思,外人是不可与闻。」王恂道:「我真不知庾香、
琴言之情,是何处生的?世间好色钟情,原是我辈。但情之所出,实非容易。岂
一面之间,就能彼此倾倒?想起正月初六那一天,庾香只见琴言一出《惊梦》,
犹是不识姓名,未通款曲。及怡园赏灯之夕,就有瑶琴灯谜为庾香打着,因此度
香就请庾香与琴言相会。闻宝珠讲,那一天先将个假琴言勾搭庾香,庾香生气欲
走,而真琴言始出,已是两泪交流,此心全许。以后偏是会少离多,因之成病,
人皆猜是相思。即媚香生日这一日,琴言因病不来,庾香便觉着心神不定,后来
生起病来。据我看来,庾香即是一个钟情人,也想不出这情苗,从何处发出?似
乎总有个情根。在琴言则更为稀奇,于大千人海中,蓦然一盼之下,即缠绵委曲,
一至于此,令我想不出缘故来。若是朝夕相见熟识性情脾气,又当怎样呢?他们
两个人真是个萍水相逢,倒成了形影附合,这难道就是佛家因果之说乎?」仲清
道:「他们两人的情,据我看来,倒是情中极正的,情根也有呢。我说给你听,
这至正的情根,倒是因个不正的人种出。我问过庾香之倾倒琴言,在琴言未进京
之前,那魏聘才是搭他们的船进京的,细细讲那琴言的好处,庾香听熟了,心上
就天天思想,这就是种下这情根了。后来看见琴言之戏,果然是色艺冠群,又闻
其人品高傲,性情冷淡,爱中就生出敬来,敬中愈生出爱来。若从那日一笔勾消,
永不见面,就作了彩云各散了。偏有天作之合,又出了一个度香,从中作氤氲使,
将假试真,探微烛隐,遂把个庾香的肺腑,摄入琴言心里。设那日庾香为假琴言
所误,则琴言也就淡了。你想一想:一个人才见一面就能从他的相貌,想出他的
身分来,说我爱你者,为你有这容貌,又有这身分;若徒有容貌而无身分,也就
不稀奇了。这两句在他人听了,也还不甚感激,而琴言之孤高自赏,唯恐稍有不
谨,致起戏侮之渐。不料偶一见面,如电光过影之梅公子,即能窥见我的肺腑。

  又想人之所爱唯在容貌而已,而爱我容貌之心,究竟是什么心,虽未出之于
口,未必不藏之于心。就算也没有这片心,但世间既爱此人,断无爱其拒绝,反
不爱其逢迎之理。所以庾香一怒,而琴言之感愈深;琴言一哭,而庾香之爱弥甚。
虽然只得一面,他们心上,倒像是三生前定,隔世重逢,是呼吸相通的了。此即
是庾香、琴言之情根,似已支支节节,布得满地,你尚说没有么?但又闻宝珠讲,
琴言留意庾香,已在怡园未会之前,就是初六那一天望见庾香之后,便恍恍惚惚,
思及梦寐,这却猜不透,因果之说容或有之。「王恂道:」吾兄之论,如楞严说
法,绝无翳障,以此观庾香、琴言之情,正是极深极正,就在人人之上了。若湘
帆、媚香之情,较之庾香、琴言,又将何如呢?「仲清笑道:」那又是一种。我
看湘帆之爱媚香,起初却是为色起见。已花了无数冤钱,一旦遇见这样绝色,故
辱之而不怒,笑之而不耻,犹之下界凡人,望见了天仙,自然要想刻刻去瞻仰的。

  及到媚香怜其难诉之隐情,感其不怨之劳苦,似欲稍加颜色,令其自明。及
亲见湘帆吐属之雅,容貌之秀,而且低首下心,竭力尽命,又不涉邪念,一味真
诚,故即被他感动。到感动之后,自然就相好。既已相好,则如漆投胶,日固一
日的了。溯其见面之初,湘帆则未必计及媚香之身分,但见其容貌如花,自然是
柔情似水。及看出媚香凛乎难犯,而且资助他,劝导他,则转爱为敬,转敬为爱,
几如良友之箴规,他山之攻错,其中不正而自正,亦可谓勇于改过,以湘帆比起
庾香来,正如子云、相如,同工异曲。世唯好色不淫之人始有真情,若一涉淫亵,
情就是淫亵上生的,不是性分中出来的。譬如方才说的潘三,心上也是想着媚香,
难道说他也是钟情的不成?「王恂道:」也要算情,若说不是情,他也不想了。


  仲清笑道:「潘三若有情,倒绝不想媚香,其想媚香正是其无情处。」王恂
笑道:「此语有些矫强了!不过情有邪正,潘三之情,是邪情、淫情,非湘帆可
比。

  若定说他于媚香毫没有情,又何至三回五次,这么瞎巴结呢?「仲清笑道:」
这最容易解说的。潘三若于媚香真有情,又何必定要他作干儿子,不过与其来往
来往,作个忘年小友,不涉邪念。如今假使媚香得其银号而不遂其欢心,吾恐潘
三必仇恨媚香,深入骨髓,岂有钟情之人于所爱之中,又加得上些所恶么?就有
些拂意之处,本是我去拂他,并非他来拂我,以此人本不好如此事,所以拂起我
的意思,于人乎何尤,于爱乎何损,这才是个有情人。若情字走到守钱虏心上来,
则天上的情关也要去旧更新,另请情仙执掌了。「说得王恂心思洞开,不禁抚掌
大笑道:」吾兄说出如此奥妙,令我豁然开郎,真可谓情中之仙,又加人一等矣。


  王恂又问:「度香之情,为何等情?」仲清道:「度香虽是个大纨裤,然其
为人雍容大雅,度量过人。爱博而不泛,气盛而不骄。且无我无人,涵盖一切,
是情中之主人。」因又道:「萧次贤如野鹤闲云,尚有名士结习。但其纯静处,
人不能及。终日相对,娓娓无倦容,其情可见在此。竹君恃才傲物,卓荦不群。
唯用情处为甚恳挚,虽其狂态难掩,而究少克伐之心。卓然如云行水流,随处遇
合,竟无成心,凡事出以天趣。且辞锋尖利,而独于所好者,便不忍加一刻薄语,
亦其情有专用处。前舟与阁下,大致相似,和平浑厚,蔼然可亲,所谓宁人负我,
毋我负人者也。至于我亦非忘情,但不能轻易用情。用时容易,到完结处便艰难。

  若使孟浪用之,而无归束,则情太泛鹜,反为所累。莫若将自己的情,暂借
与人,看人之用情处,如有欠缺不到,或险阻不通,有难挽回难收拾处,我便助
他几分,以成彼之情,究以成我之情。总之情字,是天下大同之物,可以公之于
人,不必独专于我也。「王恂道:」此等学问是极精极大的了,是能以天下之情
为一情,其间因物付物,使其各得其正。推而言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也是
这个念头。

  若观粗浅处,则朱家、郭解一辈,是以自己之情,借与人用,吾兄又是个情
中之侠了。「仲清道:」何敢当此谬赞。但人性各有所近,不能强使附合。即我
在度香处,闻得那个华公子的举动,虽未与之谋面,但其豪爽是常听见的。我知
其用情阔大,与度香同源异流,所以度香常赞他,也很佩服他。至若魏聘才、冯
子佩、潘三等,真可谓情中之蠹,近其人则蠹身,顺其情则蠹心。天生这班人,
在正人堆里作崇。还听得有个奚十一,专爱糟蹋相公,有一个木桶哄人,不到手
不歇,受其荼毒者不少。前日琪官竟为所骗,幸其性烈,毁其木桶而出,双手竟
刮得稀烂,至今尚未全好,此是情中的盗贼。若你那位虫蛀的舅爷与你那位贵连
襟,则道地是个糊涂虫,不知情为何物,正是悲愉哀乐悉与人异者也。「

  王恂笑道:「这几个废物,心孔里不知生些什么东西在内,世间的丑态叫他
们作荆孙老大又来了一个妻舅,前日来拜过的,也似聘才一辈人,然尚没有聘才
伶俐,将来一定要闹笑话的。」

  仲清道:「‘虫蛀的千字文’要给他吃碗墨水,才好免得随口胡言。」王恂
道:「李元茂吃什么呢?」仲清笑道:「李元茂颟颟顸顸,七窃闭塞,要吃大黄、
芒硝,方才打得通他这些浊污。」王恂又问仲雨,仲清答道:「在可善可恶之间,
尚识好人,天良未昧。」二人刚说得有趣,忽见李玉林同着桂保来,见过了,遂
即坐下,因问道:「这两日不见你们出来,在家作些什么?」王恂道:「也常出
去的,我倒总不见你们。」桂保道:「我们近日在怡园演习新戏。」仲清道:
「什么新戏呢?」

  玉林道:「闻得六月初六日荷花生日,华公子要来逛园。度香为他是爱听戏
的,即与静宜商量。静宜说:」华公子是爱新鲜热闹的,若说寻常的戏,他都已
听过,而且这几个班子也未必能赛过他的八龄班。我想不若把各班中,挑出几个
来,集个大成班,我再谱出些新戏来,便不与外间的相同,也就耳目一新了。‘
「仲清道:」这倒很好。但不知戏文何如,是些什么戏呢?「玉林道:」我听见
从前有个才子,叫作毛声山,撰出了几个戏目,却没有作成曲,名叫作《补天石
》:「仲清笑道:」口恶,此是毛声山哄人的,止于批《琵琶记》内题出这几个
戏名是:《李陵返汉》、《燕丹灭秦》、《诸葛延年》、《明妃归汉》等事,共
有八九种。「玉林道:」如今静宜又添了四种是:「《金谷园绿珠投楼》、《马
嵬驿杨妃随驾》、《李谪仙夜郎奉诏》、《杜拾遗金殿承恩》,这四本戏更觉热
闹,差不多要全部出常」仲清道:「这四种更妙,为普天下才子佳人吐气。马嵬
赐缳之事,千古伤心。且羯胡之叛,祸在国忠,于玉妃何罪?那些丛书裨史,尽
系道听途说,遂玷污宫闱。即洗儿一事,新旧《唐书》皆所不载,就见元微之轻
薄之词有’金鸡帐下洗儿时‘一句,后人遂以为确据,甚属可恨。且奸相伏诛,
六军可发,是件顺情合理之事。这陈元礼上无忧国之心,下无束师之律,罪应摒
弃。若要将这些事翻转来,此外尚多呢。」王恂道:「在怡园演习的共有几人?」

  桂保道:「旦脚十个,此外生、净、老、丑有二十余个,是五六班凑成的。」
仲清道:「旦脚十个是谁?」桂保道:「我们两个之外,尚有瑶卿、媚香、香畹、
静芳、瘦香、小梅,后来又添了玉侬、玉艳,共是十个。」王恂道:「这就是十
美班了。」桂保道:「陪客尚未定,你们是一定在数的。听得度香已写书子到保
定府去,请前舟回来商议,只怕就是这件事。」王恂道:「也近了,今日已是二
十六日了,还有十天,就演得全这些新戏吗?」玉林笑道:「你好记性,还有个
闰五月,难道一月多,还演不出来?」王恂笑道:「我真糊涂,静坐了几天,真
是山中忘甲子了。」仲清道:「听说琴言患病未好,如今能去演习吗?」玉林道
:「你还不知玉侬那日在运河游了一天,忽然的病就好了。」王恂道:「此是人
逢喜气精神爽了。」仲清道:「那琪官不是坏了手,如今想也好了。」玉林听得
仲清说起此事,便低了首,春山半蹙,远黛含颦,又有些怒态。王恂、仲清等不
解其意,因问道:「佩仙缘何发恼起来?」桂保见问,对仲清道:「都是你问起
琪官,触起他的伤心事来。」仲清忙问何事?玉林不语,桂保就把奚十一送坊之
事述了一遍,听得仲清、王恂大怒起来,同说道:「天下竟有这等人,叫他们怎
样过得日子?」桂保道:「如今躲在天津未回呢,只怕终久还要回来的。」仲清
道:「这奚十一到底是怎样人?」桂保道:「奚十一的出身倒不小呢,听得说他
祖上是洋商,他祖老太爷作到布政司,得了军功。他父亲荫袭云骑尉,由守备起
来,在军营出力,今作了提台。度香说与他有世谊,因鄙其为人,是以不与往来。

  从前华公爷作大经略,平倭寇,徐中堂是副经略,同在军营。那时老奚才作
四川游击,是华公爷、徐中堂保举起来,即得了副将,旋升总兵,前年又升了江
南提督。籍系广东嘉应州,家道甚丰,足有正千万的事业,又在省城当了个洋行
总商。

  他共有兄弟十二人,有作官的,有当商的。他本要捐个道台,因花动了银子,
凑不上来,只捐了个知州,差不多也要到班了。「王恂道:」是了!是了!我们
老人家也认识,又叫作奚老土,因他带些鸦片烟土来,卖了一万多银子。「玉林、
桂保坐了一回要去。王恂道:」忙什么,吃了饭去罢。天也不早了。「就命书童
到厨房吩咐去了。

  少顷,夕阳西下,仲清叫人卷起帘子,就把桌子挪到廓前,摆了四个座儿。

  王恂道:「便饭,没有为你们添菜,我这里却比不得度香。」桂保道:「好
说,你的便饭我也吃得记不清了,东成居也作不出来。度香处也过于糜费,其实
如何吃得这么许多。」说完就同坐了。厨房内闻得有相公,便多备了八个碟子,
添了四样菜。先把黄酒、小吃送上来。玉林、桂保各敬了酒,便谈谈讲讲,浅斟
低酌了一回。仲清、王恂又问了些近日的事,见玉林不肯喝酒,因问道:「你的
酒量很好,为什么今日不喝?」

  玉林道:「这两天嗓子哑了,受了热,所以不敢喝酒。」仲清又叫拿些水果
出来,仲清道:「喝酒不行令,是断不能爽快的。人少又行不得什么令。」桂保
道:「我们行那个《贴翠令》罢。」王恂道:「也好。」就叫拿出骰子来。行了
一回,各人却也吃了许多。

  方才王恂日间听了仲清品评各人的情境,因想起《花谱》中诸旦都也讲究情
分的。因问玉林、桂保道:「你们此刻在怡园演习,那十个人,你可晓得他们有
几种情性,脾气是那个最好相与,可讲得来么?」桂保道:「这十个却也好几样,
内中就是玉侬脾气冷些,其余没有什么脾气。」玉林道:「讲情性风雅,心地聪
敏,不慕势利,意气自豪,是瑶卿。一尘不染,灵慧空明,胸有别才,心怀好胜,
是媚香。温文俊雅,出言有章,和而不流,婉而有致,要算香畹。言语爽直,风
度高超,雅俗咸宜,毫无拘束,是静芳。恬静安详,言语妥贴,是瘦香。

  心灵口敏,仪秀态研,是小梅。泛应有余,风流自赏。「把嘴向着桂保道:」

  这是他。别有会心,人难索解,海枯石烂,节操不移,这是玉侬。把洁守贞,
不计利害,是玉艳。至于我则无长可取,碌碌庸人,使人嫌弃的,就是我了。
「桂保道:」这是你自己不好下赞语,这考语待我出吧:芳洁自守,风雅宜人,
不亢不卑,无好无恶,这些是佩仙。「仲清、王恂同道:」这考语出得很切,足
见蕊香近日识见又长了好些。「玉林道:」我却当不起这考语。「王恂道:」还
有几个人索性请你批评批评。「桂保笑道:」是谁?「王恂道:」蓉官、二喜、
玉美、春林、凤林,这些人又是怎样?「桂保笑道:」这又是一路,不与我们往
来的。

  我们是玉虚门下弟子,是兴周伐纣的,他们是通天教主门人,是助纣为虐的。
这些人是龟灵圣母、申公豹等类,却也有些旁门左道的神通,倒也利害。我们那
一日运气不好?与他们同席,便小小心心的待他,断不敢取笑他一句。即如佩仙
的事,不是蓉官攻出来的?琪官的苦,不是二喜作成他的?还有我们这个杜玉侬,
我倒替他担心。他见一个,便得罪一个,他的冤家竟不少了。他的记性又平常,
寻常会过的,歇几天见面就想不起来。人人恨他的架子大,脸面冷,不会应酬,
就是对着度香,也是冷冷的。唯听得心上只有一个梅公子,是生平第一知己,竟
会眠思梦想得害起病来。这梅公子是谁呢?「仲清道:」难道你还没有见过这人,
怎么想不起来?「

  王恂道:「媚香生日,那一位顶年轻,生得顶好的,就是梅公子,号庾香。」

  桂保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果然不错。论容貌与玉侬一对,但他倒
合得来玉侬这脾气吗?」玉林道:「那一天玉侬没有来,怪不得那位梅公子是无
精打彩的,话也不说,酒也不喝,略喝了几杯,就出席躺着去了。后约定到瑶卿
家里去,他答应了,也没有来。王恂道:」听得前日他倒与素兰、琴言逛了一天
运河呢。「桂保点点头道:」口恶!怪不得玉侬回来病就好了。「当下四人说说
笑笑,已过了二更,桂保、玉林也要回去,就告辞了,各自上车而回。仲清、王
恂又谈了一回,各自回房不提。下回是怡园请客,演出新戏,不知华公子看了如
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17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二十五回水榭风廓花能解语清歌妙舞玉自生香

  话说前回书中,玉林、桂保在王恂处,讲起怡园演习新戏,预备华公子逛园。

  流光荏苒,倏忽一月,刘文泽已回。书中所讲这班名士,华公子向来往来者
就是刘文泽一人,其余多未谋面。此时文泽之父刘守正已升了礼部尚书,是以文
泽偕其妻星夜赶回,未免有些庆贺之事。又适子云写书前往,文泽回京已有半月,
诸事已毕。

  到了初六那日,乘着早凉,辰刻就到怡园来。一车两马,服御鲜华,进了园
门,即有人通报去了。文泽一面观望园中景致,一面慢慢的走。这怡园逛的人虽
多,记得清路径的竟少。

  周围大约有三四里。园中的小山是用太湖石堆成,其一带大山是土做脚子,
上面堆起崇山峻岭,护以花木,衬以亭台,俨然真的一样。其山洞中,系暗用桔
槔戽水倒喷上来,就成了飞瀑。

  池水一带,源通外河,回环旋绕,宽窄随势。其地内另有射圃、球尝渔庄、
稻舍、酒肆、茶寮等处,皆系园丁开设,一样的精洁,为园中有执事人消遣,亦
可免其出外旷业,此系度香的作用。园中正经庭院通共有二十四处,有连有断,
不犯不重,若认真要游,尽他一天,不过游得三四处,总要八九日方荆就是园主
人,一时只怕也记不清楚。中间一所大楼曰含万楼,取含万物而化光之意,是园
中主楼,四面开窗,气宇宏敞。庭外一个石面平台,三面石栏,中间是七重阶级。

  前面是一带梧桐树,遮列如屏;再前又是重楼叠阁。东边这一带垂杨外,就
是池水,连着那吟秋水榭。此时开满了无数荷花,白白红红,翠帏羽葆,微风略
吹,即香满庭院。

  当时子云接进文泽,到含万楼下坐定,子云即问了些保定光景。文泽讲了一
遍,便问子云道:「今日除华公子之外,有何佳客?」子云道:「几个年老纱帽
头,同华公子是说不来的。平时来往那些人,系有生有熟。席间若有一个道学先
生,就使通席不快,所以止请了我们常叙的几位,除高桌然没有回来,此外是史、
颜、田、王、梅,分作三席。那晓昨日一齐辞了,可可的这么凑巧,竟一个都不
能来。」文泽便问何故,子云道:「庾香旧病又发了。史竹君昨日醉坏了,竟至
呕血不能出房。湘帆说是没有会过华公子,不肯来。庸庵为是这两天,他夫人要
弄璋了,一步不离伺候。剑潭见诸人不来,也就辞了。昨日只得邀了张仲雨,倒
是同华公子相识的。余外就是静宜,共有五人,只有两席。他们没有会过华公子,
不晓得是怎么一个富贵骄奢的气概,所以不肯来。你也长见的,其实也不见怎样,
不过气势自高,侍从华美而已。文泽便问次贤在何处,子云道:」静宜因今日新
戏出场,内中有些关节,并声律尚有些不谐处,亲自在那里一一指点,少停就来
的。「正说之间,张仲雨到了,子云迎接进来,文泽起身相见。见仲雨的服饰,
今日与平日不同,往常仲雨是个从九品衔,今日冠服,忽然是个六品,与他一样,
想必又加捐了。因问仲雨道:」恭喜!恭喜!几时捐升的?连我都不给一个信,
恐怕要吃你的喜酒么!「仲雨笑道:」好,你远远的躲着,恐怕问你借钱。我这
个算什么,不害羞,还要告诉人呢。不过花几两银子,少觉得好看一点儿,省得
人家笑我是个磕头虫。「原来子云是知道的,前日还帮过他一千两银子,便对仲
雨道:」好麻利,就成功了。你说是捐同知的。「仲雨道:」幸亏你二太爷,不
然几乎办不成。原要想捐个同知,除了你二太爷之外,凑不上两竿。偏偏刘老大
又在保定,不然是五百两,我断不能饶过他的。如今这个正指挥,一总也花到四
千头,还是起盛的潘老三替我垫了五百两才成的。「

  文泽对子云道:「张老二实在算一把好手,各样精明。出去不消说是个能员,
将来必定名利双收的。」子云笑道:「名利是一定双收,上司一定欢喜,就是百
姓吃苦些。」文泽大笑,仲雨也笑道:「这倒被你猜着,若说将来不要钱,就是
我自己也不肯作此欺人之语。况且我这个官,原是花了本钱来的,比不得你们这
些有福之人,一出书房就得了官。我将来不过看什么钱可要不可要就是了。」说
得众人皆笑。次贤即从屏后出来,大家见了,诸名旦也都随着出来见过。大家又
坐谈了一会,只见家人上前禀道:「华公子快到门了。」子云吩咐速备椅轿,在
园门伺候,即请次贤陪着文泽等,自己忙整理衣冠,迎出含万楼来。

  停了一回,听得许多脚步声音,只见一个六品服饰的人过假山来。又见四个
也是冠带的,扶着椅轿,中间坐着那彩去皓月、玉裹金装的一位华公子,后头一
群人,大大小小,约有二十余个人跟着。将近阶前,子云降阶而迎。华公子一见
子云,即忙下轿,恭身上前,与子云相见,问了好,即携着手同上了阶,进了含
万楼,重新见礼。

  原来华公爷与徐相国,已是二十年至好,又同在军营两年,有苔岑之谊,金
石之交。徐子云与华公子,他们又订金兰,重修世好。子云比华公子长了五岁,
华公子以长兄相待,甚是恭敬。当时子云即让华公子坐了,家人献过了茶,华公
子道:「早几日就要过来请安,因连日有随驾差使,而且天气又热,恐防起居。

  今天稍为凉快,正可与吾兄快谈半日。只可惜一城之隔,不能秉烛夜游,尚
难尽兴。「子云道:」屡蒙移玉,荣及林泉。鄙人是萧闲无事,疏懒成癖,常欲
邀请仁弟一谈,但恐从政少暇,不便相扰,且一城之阻,颇难畅意。今日欲屈大
驾作一通宵之叙,不知可肯暂留草堂一宿否?「华公子笑道:」名园佳卉,思及
梦寐,总希尽兴一游。迟日再扰尊斋,非特一宿,还要与仁兄作平原十日之欢,
方消鄙吝。今日必须回去,且恐明日有钦派差使,实因尘俗有阻清兴,且天方盛
暑,明月未盈。俟中秋前后,与兄作一通宵良会何如?「子云笑道:」尊论极是,
晚间无月,夜饮觉得无趣。亦不必中秋,七月即可以,下月下五为期罢?华公子
道:「

  也好,天稍秋凉,就觉得人心爽快。无奈敝园限于基地,不及尊园之半。且
从前造屋时,也非名手布置,似觉无甚丘壑。夏日欠爽,惟秋冬尚可小憩。吾兄
如不嫌简慢,弟当奉迓高轩。「子云道:」甚好!甚好!如遇不得出城之日,必
来相扰。府上西园布置极佳,若能通到东园,则更妙矣。「华公子道:」隔着中
间多少正房,是通不来的;且东园为宾客聚居,杂人甚多,无从点缀。「正说之
间,只听后面鼓乐之声。子云即让华公子进内,过了穿堂,走到承荫堂阶前,堂
上三人都到廊下款接,公子一一见了,皆系交好。

  又对次贤作了一揖道:「静宜先生费心了,排出这些戏,叫我们看戏的何以
为报呢?今日大家只有多敬几杯酒酬劳的了。」

  次贤哈哈大笑道:「恐下里之音,不当清听。如蒙颔赏,鄙人愿代诸君浮一
大白。」大家笑说:「很好。」酒筵已齐,家人即捧酒来,子云送酒安席。东边
是华公子首座,仲雨作陪。西边文泽上座,次贤作陪。子云在华公子席上作主人。

  华公子道:「没有客了,就是五人,何妨并作一席,隔远了不好说话;再一
开戏,讲话更听不见了。」文泽道:「既如此,并作一桌罢。」子云道:「也好,
但是挤了,换个圆桌罢,只是不恭些。」

  华公子道:「好说,兄弟亦算不得客,二哥这么拘礼,以后就不敢奉扰了。」

  子云连声答应,家人们即在中间摆了一张圆桌,重将杯盘摆好,撤了两边。
戏台上已打动锣鼓,只见戏房内婷婷袅袅走出十枝花来,莲步略移,香风已到,
捧着牙笏,走到席前边朝上叩了一个头,站起来。先是宝珠、蕙芳、素兰三人上
来,又对华公子请了一安,将牙笏呈上。华公子知道这一班小旦都是子云得意人,
袁宝珠更是宠爱,天天在园里的,也就世故起来,便搀住宝珠手道:「你们这本
戏共演了几天了?」

  宝珠道:「一个多月了,是各人分开演的,一个人不过三五出戏。」华公子
就随意把各人的都点了一出,其余那七个都上来了请点。华公子且不点戏,先将
诸旦打量一回,却不认识,因问了姓名别号。七个之中,又独赏识琴言,便问子
云道:「这个像是新来的。」子云笑问道:「何以知之?」华公子道:「我见他
举止似乎没熟练,然而秀外慧中,觉有出尘之致。」

  就点了一出,又将各人的戏也都点了。送到文泽面前,文泽、仲雨、次贤,
大家公商点了几出。开了场,加官出来,献上「世受国恩」,那林珊枝就走上来,
拿出一个赏封望台上一抛,文泽等亦各赏了。

  冲场戏是《李陵返汉》、《明妃入关》。两出后即是《仪郎奉诏》,是正生
戏,赐以御酒金花,一路送迎祖钱,昂藏慷慨,跌宕多姿,把个李谪仙魂魄都做
出来。及到唱完,已有一个时辰。华公子赞了几声,吩咐了一句话,珊枝出去了
一回,就有十六个人,抬上八张桌子,赏了八十吊钱。主人照样发赏,文泽也赏
了八桌,仲雨、次贤各赏了四桌。

  第二本是《杨妃入蜀》。先是国忠伏诛,陈元礼喻以君臣之义,六军踊跃。

  明皇幸峨嵋山与妃登楼,自吹玉笛,妃子歌《清平》之章,命宫人红桃作《
回风》之舞,供奉李龟年弹八琅之音,缥缈云端中,飞下些彩鸾丹凤。只见董双
成、段安香、许飞琼、吴彩鸾、范成君、霍小玉、石公子、阮凌华等八位女仙,
霞裳云碧,金缕绡衣,御风而来;又有无数彩云旋绕,扮些金童玉女,歌舞起来,
峨嵋山是用架子扎成,那八位女仙一并站在山顶,底下云彩盘旋,天花灿烂,又
焚些百和、龙涎,香烟缭绕,人气氤氲,把一座戏台,直放在彩云端里。华公子
喝采不住,大家亦齐声相和,便畅饮了好几杯。再看台上共是十个,正是人间天
上,色界香城。这个是国色天姿,那个是风鬟云鬓。这个是灵蛇盘髻,那个是堕
马新妆。这个是捧心效邻女之颦,那个是秀色忘君王之餐。这个是金梁却月,婵
娟百宝之钗;那个是翠羽瑶,天女六铢之佩。严世蕃之美人双陆,未必尽佳;杨
国忠之姬妾屏风,恐非全美。当下把华公子竟看得眉飞色舞,豪兴顿生,便要了
大杯,先敬了次贤一杯。次贤自觉得逸兴霞飞,十分得意,即连饮了三大觞。华
公子亦陪了三杯。又命家人把酒送到台上,命宝珠、素兰、琴言、蕙芳,各饮三
杯,并将席间果品赏了四碟,四旦遥遥叩谢。又劝合席各饮了三大杯。

  这两本戏却做了多时,子云见华公子兴致甚高,便命止了戏,叫上那十个仙
女带妆上前,一人各敬一大杯。华公子毫不推辞,笑而受之;也要众人照样,大
家酒量皆不能及,只得换了小杯,也各饮了十杯。华公子又把群旦叫到面前看了
一回,向子云道:「小弟去年托张老二选了八个,合成一班,如今看起来,不如
他们远甚。弟以后再当另买青娥,别营金屋。只恐生才有限,已为度香兄占尽风
流香福,所遗皆剩粉零脂,不敢再向石家金谷来夸异宝也。」子云笑道:「太谦
了!尊府锦天绣地,罗列倾城。我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况一狐一腋
补缀而成,岂如府上之红粉出自家姬,金钗藏于两壁,恐一尺之缣,难比七襄之
锦。」华公子道:「岂敢!岂敢!仁兄谦的太过,理应罚酒。」即敬了子云一杯。

  华公子就叫珊枝,命八龄班上来。这八龄班,是每逢赴席总跟出来的,并带
了自己行头。珊枝带上来,对子云叩头。子云忙命家童搀起,连声赞「好」,旁
人也随声附和。华公子道:「仙娥之外,原有魔女,如不厌丑陋,也叫他们唱一
出,以博一笑何如?」大家说道:「甚好,若得如此,真是珠联璧合了。」八龄
班得了示,即进戏房,打扮起来,做了一出《群仙高会》。也是风光旖旎,态度
生妍,大家喝采不荆子云向跟班的说了几句,少顷两人捧上两个盘子上来,席前
放下,却是五十两的元宝,一盘四个,两盘共是八个。徐府家人对着珊枝道:
「一分是三位客赏的,一分是我们老爷赏的。」八龄当台叩谢了赏。华公子也起
身道了谢,说:「这等恶劣的东西,还配赏呢,倒破费了。」子云连说:「惭愧!」
众人请华公子坐了。华公子目视珊枝,低低说一句,珊枝即走了出去。约有一盏
茶时候,双手捧上一个朱红漆盘,盖了一块红缎压金的袱子,揭起袱子,献在公
子面前。

  众人看是辉煌闪烁的一盘金锞子,有方胜的,有如意的,有梅花的,有菱角
的,一两多重一个,约有百十个,分赏十旦。珊枝分毕,十旦叩谢了,子云亦忙
道了谢。

  钟上时已未末,撤了席,华公子起身道:「本为逛园而来,今日又来不及了,
但是荷花是要看的。」子云命将席挪到吟秋水榭,一面预备采莲船,就命十旦扮
作采莲女子,下池荡桨;一面让客到水榭来。华公子等进了水榭,一望尽是荷花,
红香芬馥,翠盖缤纷,好个色天香界,遂又入席坐定。只见四五个小舟,荡入池
心,坐着一班名旦,扎扮得长裙短袖,称着莲脸桃腮,穿入花中,一个个娇面花
容,模糊难辨。那边靠岸,泊着一舟锦帆丝缆,中间一班人在内打起丝竹十番。

  这些采莲人,便唱起《采莲歌》,娇声婉转,听之如子夜清歌,望之如湘君
游戏,好似张丽华装成仙子,朱贵儿扮作嫦娥,大家各极欢喜,人人将至玉山颓
倒。只有华公子豪兴愈加,便对子云前:「方才的戏都没唱完,那出戏就去了半
日。何不重歌《金缕》,再舞《霓裳》,把各人的才艺略见一斑,始不负仁兄选
色别声之意,彼诸伶亦可各尽其所长,也不至当场埋没,不知可否?」

  子云笑道:「正合鄙意。」就将群旦叫上来。群花听了,即荡动兰桨,往水
榭边来,上了岸,在阑外雁排侍立。华公子便指名叫了四个进来:蕙芳、琴言、
宝珠、素兰。华公子对着四旦说道:「方才《峨嵋山群仙》一出,虽全部出场,
未尽态度。

  你们可将各人得意之戏说一出来。「四旦听了,想了一想,各说了一出。子
云道:」此尚非极得意的,只有媚香与香畹的《独占》,瑶卿与玉侬的《惊梦》
《寻梦》,都是绝妙无双,人家唱不来的,可惜偏又雷同。「文泽道:」何不叫
他们两人同唱,各尽其妙,做个珠联璧合,岂不更好吗?「次贤、仲雨皆说:」

  极妙。虽然是工力悉敌,究竟亦有些异同处,亦可借此细细品题。「华公子
大笑道:」这倒新鲜有趣,从未有两人同唱的,就是《寻梦》这一出,可以同唱。

  「子云即传与戏班,在两厢伺候,又命把桌子往上挪了。宝珠、琴言出去上
妆。

  不多一回,听得豪竹哀丝,铮钅从嘹亮。华公子看时,只见琴言从东边走出
来,好似华月初升,好风送起,这几步就像春云冉冉,直到离恨天边。又见宝珠
从西边走出来,好像娇花欲放,晓露犹含,那几步路就像垂柳纤纤,漾到软红深
外。

  再听两人唱起来,却同是娇柔宛转,溜脆清圆,碧树翠竹之中,么凤雏凰相
和,一字字香浓玉暖,一声声魂荡肠回。一个是秋波慵转,粉颈频低,一个是远
黛含颦,春星乍合。看得合席的人,神迷目荡,意满志移。子云只顾点头微笑,
华公子拍案叫绝,道:「快哉!快哉!我今日始信人间真有绝色,深悔从前将些
嫫拇、无盐,也置之绣帏金屋。」又高声说道:「唯怪我度香仁兄秘藏佳丽,独
享眼福,不肯早以示人,直到餍足之后,才招客共赏,分明使人饫其余味。今日
没有别的,我先罚你十巨觞再说。」

  便叫林珊枝取他自己之大玉斗来。珊枝看天色不早,知道公子的脾气,闹开
了就不论昼夜的,口虽只管答应,呆呆的不动,目视子云。子云会意,也自知酒
量不敌,便说道:「实在贱量不能多饮,愿将门杯以当大斗罢。」华公子犹不肯
依,经次贤、文泽、仲雨都来解劝,说:「非特度香不能,就是我们都也陪不来
的,以小杯罚他三杯罢。」华公子也知子云酒量平常,只得依了。众人请子云连
饮了三杯,自己却用大杯一杯一杯的不用人让,一连饮了十几杯,尚觉喝采不住,
又逼住了文泽饮了三杯,次贤、仲雨饮了五六杯。华公子忽又对着宝珠、琴言说
道:「你们尽管唱,唱完了不防再唱。」又复细细看了一回,对众人道:「此两
人各有妙处,正如五雀六燕,轻重适均;赵后杨妃,瘦肥自合。宝珠则柔情脉脉,
我见犹怜;琴言则秀骨珊珊,谁堪遣此。离之则独绝,合之则两全。度香仁兄,
今日真怡我情矣!」子云见华公子似有醉意,又知道他的脾气,高了兴是了不得
的,然又不好阻他,打算今天喝个通宵罢了。

  且说戏台上那两个唱完了,不准下来,还要再唱。宝珠见华公子如此赏识,
自然十分高兴。又见他看了一遍,还要再看,心上便越要加些精神,做些态度出
来,一来要起公子爱慕之心,二来也与度香脸上增些体面,比起先一出,更唱得
出色。这琴言心上却是不愿,只因听华公子是得罪不得的,只得受些委屈。

  又想起十人中单叫他们两人,就恨还有一个袁宝珠与他作敌手,心上总想压
他下来,故也加了工夫,更觉一往情深,如水斯注。

  又见华公子面貌也有些相像庾香处,又想起那一天是唱《惊梦》遇见了庾香,
就彼此两心相印,只可惜庾香今日没有在坐,若是他在坐,我便不枉唱这两回了。

  我且今日试把华公子权当庾香在那边楼上,照着那一天的情景做来,或者心
动神知,庾香在梦中竟看见,也未可知;就算他看不见我,我却倒像见了他。

  便也尽态极妍的,重唱起来。

  此时人人畅快,只有那林珊枝,见公子如此眷恋,心上不免动气,脸上却不
敢露出。又看天色不早,表上将近酉正,若再闹下去便进不得城的,但又不敢上
前催他,只得出去,先叫人去留了城门,重走上来,站在公子背后。只管看着子
云,众人亦皆明白,皆因不好催促。适值华公子出外小解,珊枝便对子云请了一
安,低低的讲道:「求二老爷劝我们爷少喝些酒,早些回去,要关城了。若不能
进城,御前差使无有定准的,恐有迟误,不是顽的。」子云点了点头,道:「你
说的很是,也是时候了。」华公子进来见珊枝与子云说话,便问珊枝道:「天气
还早呢?」珊枝道:「表上已酉正了。」华公子道:「这表走快了。」子云道:
「难得仁弟今日高兴,我早上说的要尽兴,总要至三更四更,今日不要进城了,
在此屈一宵罢。况前舟与仲雨皆是城外人,他们是不怕关城的。」华公子见子云
留他夜饮,心中甚是乐从,又看这吟秋水榭实在精致,就住一夜亦不妨。忽又听
见城外不怕关城之语,心上又有些踌踌躇躇的。

  看看天色已是将上灯时候,觉得去留两难,又见他跟来的人,都整整齐齐站
在阶下,心上要走不走的;又看宝珠、琴言将要唱完,便对子云道:「我还进城
罢。」珊枝听了接口道:「将要关城了,公子既要进城,就要快些赶呢。」华公
子听了没奈何,只得起身穿戴衣冠,谢了子云,又辞了众人。

  此时宝珠、琴言已卸装下来送客,华公子执着琴言的手道:「你这戏实在唱
得好,可夸京城独步。歇一天你进府来,我还要细细请教。」说着便将身上一块
汉玉双龙佩,扣着一个荷包扯下来,给了琴言,琴言请安谢了。华公子已走了两
步,忽又回转来对着宝珠道:「你们两个真是棋逢敌手,难分高下。

  你是我度香兄心爱的,所以不肯到我府中来。「又问子云道:」二哥,我可
以给他东西么?「子云笑道:」任凭尊意,何必问我?「华公子又从身上解下一
块玉佩来,赏了宝珠,宝珠亦谢了。此时十旦都送出来,华公子踉踉跄跄,犹几
番回顾,对着琴言、宝珠,以及蕙芳、素兰等八人说:」你们没有事可常来走走。

  「说着话,已到了含万楼,复又一揖,辞了子云及众人,上了椅轿,林珊枝、
八龄之外,尚有十六个亲随,五个有职人员,扶了轿轩,软步如飞,过岭穿林而
去。

  这十旦直送出园门,又请安送了。华公子下了轿,仍坐上绿围车,尚对那些
名旦点头嘱咐。侍从人都上了马,车夫恐怕关城,加上一鞭,那车便似飞的一样
去了,幸珊枝早留了城,不然竟赶不上了。

  华公子进城不提。

  这边十旦进来,子云命他们换了便衣,重换了一个大圆桌面,把残肴收去,
另换几样来。文泽道:「今日星北可谓尽兴,我见他从没这样留恋的。」子云道
:「他心上犹以为未足,我若认真留他,他就不去了。他那个林珊枝急得什么似
的,尽对我做眼色,只怕还有些醋意。」仲雨道:「何消说得。林珊枝不是登春
班出身吗,进去了不到三年,如今华公子的事,可以作得一半主呢。」子云命家
人取些醒酒丸来,用开水化了,分给众人,吃毕散步一回,酒已消荆子云命将桌
子摆在廊前,上面只点四盏素玻璃灯,两旁两枝的照,重新入席,就猜拳行令起
来。

  今日这十旦,若论头一个得意的,自然是琴言,其次要算宝珠了。宝珠此时
却颇欢喜,惟有琴言终是冷冷的。子云便问琴言道:「你今日又得了一个知己。

  华公子是难得赞人的,你一上来他就留心你,以后又独要你与瑶卿唱戏,他
这眼力却也不低,一面之间,就赏识如此,你可感激他么?「琴言把子云看了一
看,低着头不言语。文泽道:」玉侬今日亦不可无知己之感,星北之倾倒,亦不
下庾香,你明日倒去见见他为是。「

  次贤道:「我看华公子,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外面传闻之言是不可信,今
日这一天终是温温和和,并没有什么公子脾气。

  玉侬见人也不可一味太冷淡了。「琴言被众人讲得,似乎要他去亲近华公子
的意思,便气忿忿的无处发泄,因想道:」别人说我也罢,就是度香不该。他既
知我与庾香相好,今日又讲这些话来,拿我当什么人看待?越想越气,便淌下泪
来。仲雨已经醉了,见了琴言如此光景,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个相公真有
些古怪,难道倒赞坏了?人家用尽心费尽力,还巴结不到这一赞呢。」琴言本已
有气,正愁没有处发作,听到此便忍不住说道:「我也不要人赞,我也不会巴结
人。他就势利大,也是大他的。我不比那会巴结的人,自己巴结了,还要教人巴
结,这又何苦呢?」说罢不知不觉的哭了,仲雨听了又羞,又怒,脸上就变起色
来,欲要认真发作,又畏子云诸人,暂时忍了。子云知琴言说话生硬,得罪了仲
雨,便解释道:「玉侬今日又吃醉了,瑶卿你同他到那边顽顽,等他醒醒酒再来。」

  宝珠即拉了琴言到里边去了,劝他道:「你说话太直了,那位张二爷也不是
好说话的人。」琴言尚是呜咽。宝珠把华公子所赏之物拿出来与他比了,却小一
些儿。

  那边文泽是绝早过来,已坐了一日,酒已过量,也要回去歇息。这十旦伺候
了一天,又唱了戏,也都因乏,走的亦都要先走。子云因天气尚热,自己也觉困
倦,就撤了席,又吃了西瓜、莲藕,送了客出园,诸旦也各自回去。琴言这一句
话,便生出无数苦况来,虽徐子云也难荫庇,何况子玉。不知闹些什么事出来,
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18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二十六回进谗言聘才酬宿怨重国色华府购名花

  话说华公子进城到得府时,已上灯好一会。到上房坐了一坐,华夫人问了些
怡园光景,华公子略说了些,便叫两个小丫鬟提了灯笼,走到星栊卧室来。只见
灯光之下,照见那十婢,都着一色的白罗大绸衫子,头上挽了麻姑髻儿,后头仍
拖着大辫子,当头插一球素馨花,下截是青罗镶花边裤,微露红莲三寸。见了公
子进来,都是笑盈盈的两边站立。华公子打量了一回,问道:「今日为何都改了
装?」内中有一个禀道:「今日奶奶到家庙观音阁进香,叫奴才们改了装,都跟
出去的。」公子进来坐下,那十珠都是十五六岁,倒也生得大致相仿,都不差上
下。明珠先送上一盏冰梅汤,掌珠拿了鹅毛扇,轻轻的打着。珍珠便上前与公子
脱了靴,换上盘珠登云履。荷珠与公子换了件轻纱衫子,都在两旁站着。宝珠便
道:「爷可曾用饭?可要吩咐内厨房预备什么?」华公子道:「今日酒多了,觉
得口渴。到定更后,你照着我前日开那防风粥的单子,配着那几样花露果粉,用
文武火熬,一时二刻不可见着铜器,还是你亲手做去,不要经那老婆子的手,龌
龌龊龊的。此刻盛暑的天气,本来是发散时候,防风露、薄荷露少用些,玫瑰露、
香稻露、荷花露、桂花露多加些,茯苓粉、莲子粉、琼糜粉、燕窝粉都照单子上
分两。」宝珠答应了,便拉了画珠同去,先将那些东西配定了,又取了一碗香稻
米,拎了一瓶雪水出来,也不到厨房,就在公子卧房前,一个八角琉璃亭的廊檐
下,生了一个铜炉的火,用个银吊子,慢慢的熬起来。花珠亦在旁蹲着,拖下一
条大红绦子,一半在地,就道:「爷今日像醉了,只管打量我们。一个人无缘无
故笑起来。」宝珠道:「我昨日听得奶奶讲,到秋天就要收你了。」花珠啐了一
口道:「要收还先收你,你是个脑儿赛,又会巴结差使,只怕还等不到秋天呢!」

  宝珠用手一推,把花珠跌了一交,两脚一叉,踢着了吊子,几乎打翻,爬起
来,按住了宝珠的肩头,要想搬倒他,两人笑做一团。

  又见爱珠提了一盏绛纱灯走出来道:「差不多要定更了,此刻还要传林珊枝
进来呢!」宝珠问道:「叫林珊枝做什么?」

  爱珠道:「我知道什么事?自然是有要紧事了。」爱珠穿了木底小弓鞋,走
快了,觉得咭咭咯咯的响。走到角门口,找着了管事的老婆子说了。老婆子又找
了内管门,才到外间跟班房来,找着了林珊枝,便说:「爷叫你呢。」林珊枝正
在院子乘凉,旁边也站着两个小么儿,装烟打扇。珊枝只得穿上了长衫,拴了带
子,找个小明角灯点上,即随了内管门的进来,直走到八角琉璃亭边站住,见了
爱珠等招呼了,问:「爷有什么事?」

  爱珠把绛纱灯提起,在珊枝脸上一照,笑了一笑,道:「你把脸喝得红红儿
的,上去准要碰钉子。」珊枝笑道:「我几时喝酒?你那灯笼是红的,映到人家
脸上来,倒说我醉了。」爱珠也笑了一笑,就领了珊枝慢慢而行,进了内室,听
得公子正在与那些丫鬟说笑。爱珠先进去。说:「珊枝来了!」公子即传上来,
珊枝在窗前站着,见公子盘腿坐在醉翁床上,旁边站着四珠。华公子见了珊枝便
道:「你去请魏师爷到留青精舍里来,我从这边过去有话说。」珊枝回道:「已
定过更了,东园门早上了锁,就是三掌的总门了锁了,没有什么要紧话,请爷明
早讲罢。况要开两三重门,从东园去请来,差不多就二更了,只怕师爷们也要安
歇了。」林珊枝知道找魏聘才定是件不要紧事,不过讲今天看戏的话,便阻挡起
来。华公子想了一想,果然没有什么要紧,也只得依了,便道:「既锁了门,到
明日也还不迟。」停了一停,又对珊枝道:「那个宝珠的戏,我倒是初见,倒不
料他如此之妙,怎么他们总不进府来?」珊枝道:「每逢朔望,他们总清早来的,
门上只道爷没有起身,便挡住不叫进来。班子里的人来请安,号簿上是不挂的。

  就是那个琴言,从前他师傅也领他来过,不过没有进来。「华公子道:」那
琴言是谁的徒弟?「珊枝道:」是长庆的徒弟。「公子道:」长庆,你的师傅也
不是叫长庆吗?「珊枝答应:」是。奴才本在联锦班,后进登春的。「公子道:」
为什么要进登春呢?「

  珊枝道:「那长庆的脾气不好,奴才伤触了他,他因把奴才挑换了登春的绣
芳。绣芳出了师,才买这琴言,不过半年多呢。」

  公子道:「你瞧这琴言怎样?」珊枝不言语。华公子又问了一遍,珊枝说道
:「好是好的,也是徐二老爷钟爱的,听说外边不肯应酬。」华公子道:「徐二
老爷钟爱的是袁宝珠,不爱他。」珊枝道:「听见徐二老爷爱他与袁宝珠差不多。

  又听得说,徐二老爷在他身上已花过好几千银子了。「华公子不语,少顷又
说道:」前日我听得魏师爷说起那琴言好得很,我却今日才见。有个什么梅少爷
和他最好,徐二爷倒是假的。「珊枝道:」其中的细底,奴才也不知道,就是琴
言也是今日才见的。「

  华公子又道:「你也是门内出身,你瞧今日合唱这一出《寻梦》,到底是那
个好?」珊枝想了一想,回道:「据奴才论戏,是要讲神情做态。这两个人相貌
却差不多,若论戏还是宝珠的唱得熟。琴言第一回尚有些夹生,第二回略好一点。」

  华公子点点头,道:「那是他初学,宝珠是唱过两三年,自然是熟极的了。
据我看来,相貌还算琴言,身上像有仙骨,似乎与人不同。」珊枝低了头不言语。

  掌珠一面打扇,一面看着公子与珊枝讲话,便心不在扇,一扇子扇脱了手,
掉下地来,明珠嗤的一笑,掌珠红了脸,慌忙捡起。华公子倒笑了,道:「你们
难道没有听过戏,听说到戏连心都没有了。歇天我就叫那一班人进来唱一天,请
奶奶听,你们大家都托托福。」爱珠多嘴说道:「什么好班子?难道比咱们府里
的还好吗?」华公子笑道:「你们也是十个,叫你们扮生,他们扮旦,合串一出,
就知道人家的好处了。」爱珠等听了红了脸,低了头说道:「我们是不会串的,
要串戏有八龄班。」华公子笑道:「学就会了,女戏子也是常有的。」珊枝也笑
了一笑,又站了一会,见公子没有话说,也就出去,见那三四个,尚自围在炉边。

  珊枝又说了几句话,出去了。这边把那香粥熬好,又送上几样自制点心给公
子吃了。乘了一回凉,华公子安寝,十珠各自回房。

  到了明早,华公子到底尚为酒困,身子有些疲软,早上就起得迟了。直到巳
正方才起身,净了脸,丫鬟替他梳了发,穿好了衣裳。华夫人恐他酒后伤身,便
叫小丫鬟送出一盏参汤,公子吃了。只见宝珠进来回道:「珊枝在外面请示爷,
昨晚叫他去请魏师爷,今早要请不要请?」华公子略一踌躇道:「叫他去请魏师
爷,到留青精舍吃早饭。」宝珠答应去了。

  华公子到上房,华夫人晓妆已完,丫鬟侍立两旁。公子见夫人淡扫蛾眉,薄
施脂粉,双鬟腻绿,高髻盘云,很有些那苏蕙芳的相貌,便坐下了,讲了些闲话,
说在夫人房里吃饭,把昨日看的戏一一讲了,说八龄班万不及一;又说夫人的相
貌,像那个蕙芳。华夫人听了,心中却有些不悦,也不言语。他们夫妻本来琴瑟
相和,极恩爱的。就是华公子心爱奢华,却不淫荡。华夫人几次说要把花珠、宝
珠收了,公子只是不要,说:「一做了妾,倒无趣了。不如等他们伺候几年,选
几个青年美貌的配他,是件极有功德的事。还有一句话,若是夫人生得平常,自
然就要到姬妾身上来。如今夫人是这么样的好,姬妾们虽好,也是比不上的。譬
如草木杂花,未尝不娇艳无比,单看时觉得很好,及种到牡丹台上,不是效颦邻
女,就是婢学夫人,愈增羞涩之态。」华夫人听了甚是喜欢,所以任凭华公子怎
样繁华奢侈,到绝不疑心有别样事来。即如十珠群婢,天天闹在一堆,也绝无妒
忌。再如林珊枝、冯子佩等也不过形迹可疑,其实并无干涉,此也是各人情性,
不比那奚十一等专讲究这些事情,不在色之好歹。

  且说华公子在夫人房内吃过饭,谈谈笑笑已过了午正,却忘了魏聘才在留青
精舍等他。却说林珊枝去请魏聘才,聘才已起身多时,将要吃饭,忽听得华公子
请吃早饭,叫他到留青精舍去。聘才这一喜,倒像金殿传胪一样,疾忙穿了靴,
换了一件新衣,拿把团扇,摇摇摆摆,也不及与张、顾二位说知,就同了珊枝出
园,犹一路恭惟,或叫老珊,或称老弟,挨肩擦背,好一回才到了留青精舍。因
为奉命不遑,父召无诺的光景,所以也不看园中的景致,一径进了留青精舍。见
有四个小跟班廊檐下坐着,见了聘才站起来,珊枝问道:「可听得爷就出来么?」

  那些小跟班道:「没有动静,不知爷出来不出来。」珊枝道:「魏师爷且请
坐一坐,我去打听。」说罢去了。

  聘才遂细细的看那室中铺设,正是华美无双,一言难尽,比那西花厅更觉精
致。室中的窗子、栏杆、屏门等类,皆是工细镂空山水,其人物用那些珍宝细细
雕成嵌上,几做了瑶楹玉栋。此系聘才第一回开眼。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尚不见
公子出来,跟班的送了几回茶,把个聘才的肠子洗得精空,觉得响声咕噜如饿鸱
的叫起来,无奈只得坐下老等。

  这边林珊枝在洗红轩外边等候,与那些十珠婢闲谈,又不能上去请他。赠珠
道:「我先到上房听得说,爷与奶奶吃饭,两人讲得热闹,只怕不出来了。」珊
枝道:「这怎么好呢?一早把个魏师爷请在留青精舍里,等到此刻,一个多时辰,
我也觉得饿了。你们吃过早饭么?」明珠道:「我们是早吃过了,吃剩的东西倒
有,你不嫌脏,就吃了饭去,要等他出来不晓什么时候呢!」珊枝说道:「好说,
姐姐吃剩的菜,只怕我还没有这福分呢。肯赏我,还敢嫌脏么。」爱珠道:「会
说话,我瞧你眼也饿花了。」就同珊枝到一间屋子来。夏天是不用热的,荤荤素
素菜都有,珊枝吃了,擦擦手,仍坐下与那些丫鬟顽笑,只不见华公子出来。看
看已到未正,珊枝道:「这怎么好,到底出来不出来?叫人家等着。爱姐姐请你
去说一声,说魏师爷还在留青舍等着呢。」爱珠道:「我不会回,要回你自去回。」

  珊枝道:「好姐姐,我若进得去还求你?」又迟延了一回,爱珠故意刁难,
倒是荷珠做好人进去了。半个时辰始听脚步响,是公子出来。原来华公子与华夫
人说得高兴,忽然疲倦,就在他夫人床上躺了一回,却谁敢去惊动他,直到醒时
已是未末。

  适见荷珠来问,华公子想起早上之约,已经迟了,只好吃晚饭的了,便就从
侧边一个角门走出去,却只与留青舍隔一个院子。

  珊枝疾忙先去照应了,聘才连忙走出到窗前,华公子已到,聘才便请了一个
安。华公子一手拉住说道:「本约足下早上过来谈谈,不料我昨日多吃了酒,今
日起来又睡着了,倒叫你久待,可曾用过早饭么?」聘才只得说吃过了。倒是珊
枝见聘才饿了半日,心中不忍,说道:「师爷从巳初进来到此刻,只怕还没有吃
早饭呢!」华公子便说珊枝,道:「你们所管何事,连饭都不会招呼的。」珊枝
道:「奴才也是巳初进来,在里头等的。」华公子便吩咐快备点心来,珊枝飞跑
去了。不一回就是八样精致点心,摆了一炕桌。华公子就让聘才吃了,即把昨日
十旦出场,又将琴、宝合唱《寻梦》,与聘才说了。又道:「我倒费了多少心,
买得八个,凑成一班,只想可以压倒外边,谁晓得倒被外边压倒了。你可曾见过
他们的戏么?」聘才听此口风,便迎合上来,说道:「见过的。公子若要压倒外
边,这也不难,好花不在多,就拣顶好的买几个进来,就可以了。」

  心上又想道:「他倒中意琴言这东西,殊不知他心上只想着梅庾香,未必想
到你。」又想道:「这琴言或者倒是势利的心肠,所以看不起我。若到这府里,
自然会改变的。无论其改变不改变,既进了府,此生就不要想见庾香的面了。」

  再又想道:「琴言这等古怪脾气,此刻华公子是不知道,若长久了,是必定
厌恶的。让我弄他进来,叫他受两年苦,方可以出我之气。」

  主意定了,便又说道:「公子何不就将宝珠、琴言买了进来?配上府里这八
个,也成十个了,不是就比外边的班子好么?」

  华公子道:「我闻得这两个都是度香所爱,不好去夺他。」聘才道:「度香
所爱的是宝珠,琴言不是真喜欢的。公子若当真喜欢他,晚生倒认识,而且常照
顾他。他的师傅叫长庆,最爱的是钱,听得公子要,必十分巴结,送上门来的。」

  华公子倒踌躇不定,心上总碍着徐子云,又因琴言进来,也只得九人,宝珠
是断乎不能买的,因此犹豫。聘才再三解说,竭力怂恿,才把华公子说动了,便
道:「你明日且先去,看看可行则行,如他们不愿,也就罢了。就买进来,也是
落人之后,已输度香一着了。」这是华公子的好胜脾气,似乎怕人说他剿袭度香
之意。

  于是即与聘才同吃了晚饭,席间聘才又把琴言情性才艺,讲得个锦上添花,
又将琪官也保举了一番,直到定更后才散。

  明日早饭后,聘才带了四儿,坐了大鞍车,即出城找着了叶茂林,茂林就搭
了聘才的车到长庆处来。劈面遇见了张仲雨,两边停了车,茂林让过一边,等聘
才出来说话。仲雨问起聘才,聘才把华公子托他之事说了。仲雨道:「怪不得他
前天如此高兴,总赏了一百多金子,又将自己的玉佩,给了琴言、宝珠。」

  说到此,便凑着聘才耳边说了好些,叶茂林听不清楚,只见聘才点头说道:
「我自有道理,进来了还由得他?」又说了几句别的事,各人分道走了。

  到了琴言门口,叶茂林先下来,同了聘才进内。恰好长庆在家,请进坐了。

  长庆打量了聘才一回,又因是叶茂林同来,便当是不要紧人,淡淡招呼了几
句。

  茂林道:「这位魏师老爷,是华公府的师老爷,与公子是最相好的,闻你的
大名,特来相访。还有一句话要商量。」长庆听了,登时满面添花的趋奉起来,
师老爷长,师老爷短,看聘才是个聪明伶俐人,便极意应酬,说道:「华公子待
我最在恩的,况且我有两个徒弟在府里,公子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说不尽的。」
吃了杯茶,又说些话,长庆便把烟灯开了出来,请聘才、藏林躺躺。茂林道:
「我是不吃的,倒是你陪着魏师老爷躺躺罢,而且说话便当。」聘才道:「我也
是初学不会烧。」长庆便烧了一口上好了,送与聘才,聘才吃了仍把烟枪递过来,
说道:「我是外行,不回敬了。」

  聘才便问起琴言近日光景,长庆道:「这孩子却好,人也聪明。前日在徐二
老爷园里唱戏,就是贵东公子,赏了十个金锞子,重十四两有余,算起来值七百
来吊钱。徐老爷又自己赏了好些东西。公子还把自己的荷包别子也赏了他,这块
玉的颜色,是黄而带红,我不懂得,请教德古斋的沙回子,他说也值二百吊。你
能瞧瞧,不是孩子会巴结,讨喜欢,怎得人这么疼他。」

  说罢又送了一口来,聘才接了又道:「今日我就为这件事和你商量。昨日我
们东家,见了他那出《寻梦》,爱得了不得,回去赞了一天。意欲要他进府里去,
不晓得你舍得舍不得?」

  长庆听了,想了一想道:「师老爷,不是我不受抬举,实在孩子怪可怜的。

  是去年十月才到京,我买了他,一教就会,模样儿也好,差不多最有名的蕙
芳、宝珠,也赶不上他。你能猜:从去年十二月初一日上台,到如今才七个月,
别处不用说,单是徐二老爷就花得不少。「说道此,便伸着手道:」有这许多了。
就是我的空子大,随到随消。你瞧我一家子大大小小二十余口,如今就靠着他。
不瞒师老爷说,若叫他进府里去,他是好了,我就苦了。况且才十五岁,到出师
还有五年,怕不替我挣个几万银子,你想叫我如何舍得?他不比那个林珊枝,从
前他性气又不好,油饼也吃多了,到常要怄我,我所以把他换了登春班的绣芳。
绣芳出师,就得了八千吊,人人知道的。如今这琴言比绣芳又强了几倍。师老爷
求你对公子说,长庆如今就剩这一个好徒弟,要靠他一辈子过活。其余几个小孩
子,都是不中用的,倒陪钱做衣服。一月内陪了三五天酒,还要生出事来。「聘
才正要回言,叶茂林笑迷迷,拈着胡子讲道:」老庆,事情是好商量的。华公子
行事,难道你不知道?人家要巴结进去也难,他来找你,就是你的造化,如中了
意,不要说你一辈子,就两辈子也不难。将来你也可进府,巴结个执事,赏个十
几品的官衔,好不体面,不强如吃这戏饭么?「聘才道:」喳!叶先生的话讲得
痛快。

  你想见一面就赏这许多金子,若认真要他进去,难道倒苦你不成?总叫你够
过一辈子就是了。横竖将来总要出师的,早出师自然就多些,迟出师也就少了。
况十四五岁的孩子,也拿不稳不变,一二年发身的时候,要变坏也就变了,又将
如何呢?你不是白丢了几千银子了。我劝你细细想一想,你有什么话总好商量,
断不叫你受委屈就是了。「长庆一面听,一面吃了十几口烟,坐起来道:」话也
说得是,再商量罢。我也要问问他愿不愿。「聘才笑道:」老庆,明人不讲暗话。
你那琴言的脾气我全知道,除了徐老爷,还有那个人喜欢他?他又肯应酬那一个?

  若再把徐老爷得罪了,「说到此冷笑一声,又道:」那时你还想靠他一辈子?
他只好靠你一辈子了,难道你在家里,倒不晓得他从前为什么病?他就为着梅少
爷,大家讲得来。陪酒时有梅少爷就喜欢,没有梅少爷就烦恼,一说就哭,人人
厌他,你真不知道?不过你不肯讲,自然顾着自己徒弟的体面,讲出来也不好听。
他若要靠梅少爷发迹,那就要公鸡生蛋了。你细细想想,我这话还是好话,还是
不好话?「长庆原嫌琴言性情不好,不过要增身价。如今被聘才说着了真病,也
不能辩,便道:」这孩子的性子呢,却也倔强,你能既知道,你就是盏玻璃灯了。
但是一句话,无论他怎样,我总靠着他。若叫我算不来,事情是不干的。「叶茂
林道:」你尽管放心,这位师老爷,最体量人,办事最周到的。「便扯了长庆到
窗前,低低的说道:」你开个价儿,好等魏师爷回去说。「长庆一想华公子是个
出名的冤大头,要多少就是多少,总然讲不出口要一万银子,但是五六千总可以
要得出来的,便对叶茂林道:」你知道他半年的工夫,就挣了一万多,你算起五
年的账,叫我也难讲,横竖请华公子斟酌就是了。「叶茂林即说与聘才,聘才摇
摇头道:」这话难讲,一个男孩子,要卖上万银子,又不是出奇宝贝,据我看来,
四五千是可以的。「

  茂林道:「也就是个数儿。别的相公出师,至多也不过三四千吊钱,核起来
已两倍有余了。」长庆只是摇头,半响说道:「若如此讲,这是断不能遵命的。

  况且他进来才半年,无论钱多钱少,我心上实在舍不得他,我本是不愿叫他
出去的。「说着把手擦起眼睛,装做哭了。聘才暗想道:」这东西狡猾已极,怎
么开出这个大身价来,叫我怎样对华公子讲。他虽不疑心,旁人必疑我从中作弊
了。

  这个混帐东西,不拿大话压他,必是讲不成的。「便装起怒容,站了起来道
:」很好,很好!等你去发大财罢,我倒有心照应你,你倒不懂好歹。不要歇几
天,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一钱不值了。「说罢,即气忿忿的走出去。

  叶茂林目视长庆,长庆见他生气,便陪着笑道:「师老爷不要动气,请坐,
再商量。」聘才道:「商量什么?我也没有这么大工夫讲这些空头话。叶先生你
坐坐罢,我要走了。」说罢一径出来,叶茂林跟在后头,拉住了聘才,聘才低低
的说道:「我在六合馆等你。」故意洒脱手,头也不回,上车去了。

  长庆要送也来不及,只得邀了茂林,再进屋子。茂林道:「他一怒去了,你
有话可以对我直讲。这华公子是得罪不得的,魏师爷进府,一路混说,必要闹出
事来,那时怎么好呢?」长庆道:「并不是我不知进退,实在我这棵摇钱树,舍
不得他,我也要问问他愿不愿,歇两天再给你信。求你先替我说两句好话,回复
他,成不成再说罢。」叶茂林听得口风不甚松动,也只好上车去了。辞了出来,
找到了聘才,将长庆的话一字不隐,全说了。聘才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叫林珊枝
回了,说没有找着长庆,迟日再去。不知琴言祸福如何,再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19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二十七回奚正绅大闹秋水堂杜琴言避祸华公府

  话说聘才从长庆处回来,听其口风狡猾,似要万金身价。

  欲想个法子收拾他,叫他总不安神,自然就进府来。聘才没有别法,找了张
仲雨一次,也没有见着。打算仍叫赶车的及三小等去闹,但要耽搁几天才好,不
然恐被他们看出来。华公子是一时高兴,况且他的声色,享用不尽,自然也不专
于一人身上。

  这回书却要另叙一人。前回书中是耳闻其事,今日必须亲见其人。你道是谁?

  就是那奚十一。在长芦盐务里躲了一月,恰值来了一帮洋船,他家是个洋商,
又旧有首尾,便汇了两万银子,又搭凑了五千银子的洋货,就重新阔起来。况木
桶已坏,事情也就冷了。即便回京,仍旧一味的混闹。

  这奚十一既是个大家子弟,难道就没有个名氏?他的官名叫做奚正绅,那些
人将十一叫惯了。岭南人的口头话,十一两字是个土字,因又叫他奚老土。此人
初进京来,尚有一口广东话,不甚清楚,此刻渐渐说起官话来了。他却与两个人
往来,且系相好,一个是张仲雨,一个是潘其观。张仲雨是惯向热闹场中走动,
帐局子里逢迎,看见奚十一这样浪花浪费,打听得他家的底子,便已结交得很熟。

  及奚十一银子用完,要拉账的时节,仲雨即向潘三银号内,替他借了一万,
本是九扣,仲雨又扣了一千上腰,奚十一实得八千,但要用时,只得依了。如今
有了银子,就先还了这票借项,到京来一无所事,只与仲雨、潘三天天吃酒看戏。
这三个人本是一流的,所以愈交愈密。况潘三也是爱坐车的,讲到旱道上滋味,
奚十一便当他是个知心朋友。试将奚、潘二人比较起来,还是潘三好些,虽然生
得可厌,但其赋性疲软,一来胆小,二来老婆利害,三来是个财主,防人讹他,
所以心虽极淫,胆却极小,凡事不敢任性,此还算他的好处。若那奚十一,仗恃
有财有势,竟是无法无天,人家起他个混名,叫做烟熏太岁,又有许多帮闲助恶
的人,自然无所忌惮。且心上存着一个主意:在京耽搁不过一年半载,选到了,
就要出京,不闹个淋漓尽致,也叫人看不起,不像个公子官儿。近来因等选,倒
先请了一个刑钱朋友,是王通政荐的,每年修金一千二百两,已请到寓里同住,
且先做起篾片来。你道此人是谁?就是那位坐粪车的姬先生,见奚十一到班不远,
且是个直隶州,若得个美缺,一二年就可发财;又知他是个大手笔,不过糊涂公
子,官将来怕不是替我做的,便去求孙亮功转托王文辉,竟是一说就妥。真是物
以类聚,又是个爱淘毛厕的,臭味相投。进门住了几天,看出东家脾气,便要巴
结,已将巴英官送他用了几回,奚十一心上极为畅快。那巴英官伺候过大老爷,
在师爷面前,越发骄纵起来。况又得了几件新衣,裱糊好了,觉得更加光彩。姬
亮轩每到情急求他,竟是勉强应酬,不是那从前服贴光景。

  闲话休烦。一日张仲雨在奚十一寓所吃早饭,宾主三人叫了两个相公。仲雨
是个贪财不贪色的,这些相公面上都是假应酬,不在里头讲究,而奚、姬两位,
则舍此别无所好,奚十一更是下作,一饭之间,也要进去两次。从前还只一个,
如今又添了巴英官,更比春兰巴结的好。巴英官肌肤虽黑,却光亮滑泽,得个油
字诀,所以爱的人最多,姬亮轩醉后也曾对人讲过。

  是日饮酒之间,奚十一叫春兰进去了一回,出来坐了一坐;又叫巴英官进去
了。仲雨不知其故,只道有事,便与亮轩讲些闲话。这两个相公,一个是蓉官,
一个是春林,皆是奚十一常叫的。蓉官对着春林做眼色,春林笑了一笑。亮轩也
做眉做眼的,仲雨偶然看见,却不晓得什么,也不便问。蓉官忽问仲雨道:「你
能有个相好姓魏的,他初到京时,我就认识他,却不见得怎样。前日我在富三爷
家见他,体面得了不得,大鞍子热车,跟班亦骑上马。他如今做了什么官了?」

  仲雨道:「尚未得官,在华公府里当师爷,发了财,自然就阔了。」亮轩道
:「我听得人说,华公府富贵无比,除了皇帝就算他家,是真的么?」

  仲雨笑道:「这也是外头的议论。若说华府里,田地甚多,我听得有四十几
个庄头,一年论租,就抵得一府分的钱漕,自然也算个极豪富的人家了。」亮轩
点点头:「我们东家也常提起,说华公子是他的世叔,华公爷是我老东家提台老
大人的老师。

  有这么一个好世交,我们东家竟不拉拢。小弟是常劝他去走走。

  东家说,这是从前在军营保举的老师,那时华公子还小,说起来也未必知道,
所以不肯去。就是现在那位徐中堂,做两广总督的,也是老师在军营同拜的,如
今只有二少爷在京里。我前日在街上看见他,坐着辆飞沿后挡车,有七八匹马跟
着,相貌很体面,我看他将来也要做督抚的。我们东家也是不肯去,不知道什么
脾气。「仲雨笑道:」徐二爷原是个顶阔的阔人,他与华公子真是一对。前日我
为你东家,在他面前求了多少情,出了多少力,他还不晓得,我也没告诉他。论
理,你东家应该重重谢我呢。「亮轩忙问何事?仲雨笑道:」久后便知,此事也
不必说了。「只见奚十一出来,趿着双细草网凉鞋,穿条三缸青香云纱裤,披着
件野鸡葛汗衫,背后巴英官拿着柄黑漆描金鬼子扇,笑嘻嘻一轻一重的乱扑出来。

  亮轩出席相迎,仲雨也照应了。奚十一坐下,仲雨道:「你今日有什么事这
么忙?

  「奚十一笑了笑,方说道:」有点小事都清理了。「便道:」我方才失陪你
们,干几杯罢。「仲雨道:」喝得多了。「奚十一道:」好话,快再干两杯,我
们豁几拳罢。「仲雨道:」也好。「奚十一就与仲雨、亮轩、蓉官、春林豁了十
拳,起初还叫得清,后来便叫出怪声。广东人豁拳是最难听的,像叫些杀狗杀鸭
的字音。

  豁完了拳,讲些闲话,仲雨忽然问奚十一道:「如今有个顶好的相公叫琴言,
在秋水堂住,他的师傅叫长庆,你曾见过么?」奚十一道:「没曾见,听是听得
说过,是好的。」仲雨正要话时,蓉官道:「好什么?只得两三出戏。你叫他陪
酒,终席不说话。要他斟钟酒,是没有的事。」春林道:「好沉架子,到他家去
看他,倒是从不会客的。就是从前的王吉庆、李春芳,如今红字号的袁宝珠、苏
蕙芳,也没有这么大架子。要他中意的,才陪着坐一坐;不中意的,简直的不理,
赏他东西谢也不谢一声,也没有见他给人请安。」奚十一道:「这么样的相公,
没有遇见我。若遇见我时,他要这样起来,我就骂这婊子养的,他能咬掉我的卵
子?」仲雨冷笑道:「别说你这奚老土,就是你那两位老世叔,是有名的大公子,
尚且不能难为他,倒常受他的气。若教你去,准还不能进他的屋,休要想见他。」

  亮轩道:「那里有这话?我不信。岂有东家这样阔人,还不来巴结,难道他
不喜欢银钱的?」仲雨道:「别人你拿钱,可以熏他;这小东西,钱倒熏不动的。」

  奚十一道:「岂有此理,你不要尽讲海话。你看我去,包管他必出来,还待
得我好。」

  蓉官道:「未必。或者出来见一见,就算高情了。要待你好断不能。我见他
待人没有好过,就是见那几位大人们,也是冷冷的。倒是他两个师弟天福、天寿
会应酬,相貌又不好,人也不喜欢他。他师傅曹长庆,也是个古怪脾气,就是一
门只爱钱,钱到了手,又不睬人了。」奚十一听了这些话,心上着实不信,对仲
雨道:「你停一停,同我去看看,到底怎样?」仲雨道:「别处都去,他那里我
不去,况前日我还骂了他。」众人吃了饭,又坐了一回,仲雨告辞去了。两个相
公又闹了好一回方去。

  奚十一过了夜,明日早饭后,想起仲雨所说的琴言这么利害,到底不信,必
要去试试。过瘾之后,同了姬亮轩,带了春兰、巴英官,自己换了件新纱衫子,
坐了车,叫春兰、巴英官同跨了车沿,亮轩另雇一个车,到秋水堂来。

  这边琴言正在悲悲楚楚的时候,前日长庆见聘才生气走了,虽托叶茂林为他
婉言,总不见茂林回信,心上有些狐疑。又想起五月间,有两个人闹来,送了四
吊钱,陪了多少礼方去,听得传说是华公府的车夫。昨日听得聘才口风利害,似
乎必要来的,便十分担着担子,进来与琴言商量。琴言自那日从怡园回后,直到
今日总是啼哭,自己也不晓得为着什么,一味的悲苦,倒像有什么大事的,心中
七上八下:一来为华公子赏识了他,将来必叫他进府唱戏,那时府里多少人,怎
生应酬得来;二来每逢热闹之场独独不见庾香,故此越想越觉伤心,倒不料得聘
才即来,说要买他。

  长庆进来,见了琴言啼哭,不知为着何事,便安慰他两句,就说起聘才来说
的话,去的光景,要寻事生端,叫你唱不成戏的意思,我不知你心内如何。若进
去了,快活倒是快活的,不过是一世奴才,永作华府家人了。琴言听了,不由得
放声大哭起来。长庆没了主意,又安慰他。琴言带哭说道:「师傅,多承你能收
了我做徒弟,教养了半年,我心上自然感恩,所以忍耐,又活了两个月。如今师
傅既不要我,我也不到别处去,省得师傅为难。总之我没有了,师傅也就安稳了。」

  说了又哭,长庆也连连的叹气道:「不是这么讲,我原舍不得你去,不过与
你商量,恐怕逆了他们的意,闹些是非出来,大家受苦。他如今又不是白要你进
去,他许下我几千银子。我是算不来的,觉得这个买卖有些折本,所以主意不定。
若是进去,在你倒是极好的日子,只是苦了我了。」琴言道:「师傅要银子也还
容易,我在这里一年,也替师傅挣了好些钱。设使我进去了,也就歇了,难道还
能弄些钱出来?就是师傅少钱,也不必生这个念头,还是不卖我的好,还能够养
得师傅三年两载。」长庆道:「我主意原和你一样,就是其中有好些难处。你如
今倒别顾我,只要你自己想,自己定了主意才好,也不必哭了。我是有事要出门,
偏偏天福、天寿又进戏园去了。你若气闷,不如去请素兰来与你顽顽,他今日不
下园子,你们是讲得来的。」一面说,就走出来了,叫人去请素兰即便过来。

  刚走到里面,这边奚十一已到门,春兰、英官下来,进去问了,回说不在家。

  奚十一听了,先有一分怒气,自己也就下来,刚刚走进了门,姬亮轩尚在门
外,只见一人笑嘻嘻的上前说道:「老爷是找那一个的?若是找相公们的,没有
一个在屋里。」说罢,便迎面站住,也不说个请字。奚十一见了就有了三分气。
正要开口,倒是春兰先说道:「呀!这是奚大老爷,无论相公在家不在家,总请
大老爷进去,怎么门口就挡住了?」

  那人才退了两步,说:「请大老爷进屋子里喝茶。」即开了二门,奚十一同
亮轩进内,走过了庭心,上了客厅,却是三间:东边隔去了一间,算客房。对面
两间,一边是门房,一边空着。

  当下两人就进去房内坐了。英官、春兰即在外间坐下。那人送了两钟茶上来,
有些认得春兰,问了来历,进去告知长庆。

  长庆道:「已经回说不在家,也就不必应酬他了。」又想道:「这姓奚的,
虽听得他是个冤大头,但是个没味的人,多少相公上了他的当,没处伸冤,琴言
是断乎讲不来的。不然叫天福、天寿回来,或者有些甜头,也未可知。一面即打
发人到戏园去叫,一面自己穿了衣裳、鞋袜出来,款待奚十一。

  且说陆素兰来,见了琴言问道:「何事?」只见琴言又是娇啼满面,歪倒在
炕上。素兰安慰道:「你又怎么,你师傅请我来有何话说?」琴言道:「我今番
真要死了,不比从前还可捱得下去。」素兰忙问何事,琴言就把长庆的话述了一
遍。素兰也觉吃惊,发怔了半天,方问道:「你师傅的意思怎样?」

  琴言道:「师傅也没有主意,似乎两难,只有我死了,便了结了。」素兰素
:「你开口就说死,事情须细细的商量。况现在并没有闹事,又没人逼你,且缓
缓的想个法儿。」琴言道:「有什么法想?你忘了他们有个魏聘才,肯赦我这条
命么?只有一句,倒是瑶卿害了我了。」素兰道:「怎么说是瑶卿害你?」

  琴言又淌了些泪,不言语,素兰疑心,连声的问,琴言叹了口气道:「若使
大年初六那一天,瑶卿去唱了那出《惊梦》,我便不上台,也就干干净净,直到
如今没什么丢不开的事。偏要我去当灾替死,害得人半年以来,心上没有一刻快
乐。前日招此非灾枉祸出来,仍系那出《寻梦》断送了我,偏与瑶卿合唱。他若
写意些,我也不经意了。若叫他当场压下我来,又叫我没脸,所以我不得不用心,
偏又惹出这件事来。岂不是始终是瑶卿害的?」素兰道:「我看华公子这个人,
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也没有见他糟蹋过人。你若心上没有牵挂的事,倒可以去
混几年,或者倒有些好处,也不可知。就是不能会见庾香的苦了。」琴言道:
「就算华公子是个好人,难道魏聘才就不教坏他么?」素兰道:「你们若合了式,
魏聘才那种东西,非特不能欺你,且要巴结你呢!但我有一句话,你倒不要怪我
:譬如我们这班人与人相好,原是要论心的,但也不好太过。譬如度香、庾香两
人,待你的情分是一样的。不过,庾香专在你身上,不肯移情于人,所以你就为
这上头,也就专为他,不肯移动一步,是讲究专致的工夫了。但是庾香比不得别
人,他年纪小,没有惯常出来,一切都不甚便当。假使他们太太晓得了,还要教
训他,不准他出来;若访出你们相好,还要归怨于你,这是一层。你心上只管有
庾香,脸上不要教人看破了,人就要怪你,说人是一样的待他,他是两样的待人,
他到底与庾香是那一种交情呢,这是两层。此刻不怪你者,就是度香照常相待。

  你常常冲撞他,久而久之,要心冷的。你少了度香,也固然于你无损,你的
师傅就不好了。此刻有度香供给他,他自然不叫你再找人。如果度香淡泊起来,
他必要在你身上找还他那些钱。

  你想天下人,还有如度香这么样待人么?那时你受尽了气苦,只怕比进了华
公府还苦呢,这是三层。到那个时候,庾香能救你还好,若依旧束手无策,不过
将些眼泪给你,将些疾病报你,你两人仍是隔开,依然空想。叫你一身在外,如
驴儿推磨;一心在内,如道士炼丹,你受得受不得?那时只怕真要死了,这是四
层。你若进去了,或者仍可出来,也不定的。我听得华公子,最喜成人之美。若
打听你们两人,有这样至死不变的交情,倒因此成全作合起来也不可知。即或不
然,你歇几天,也可告个假出来,到我这里,去请庾香来会一会,倒可无拘束。

  你心上若当他与奚十一、潘三一流人,我可以替他出结:断不至此。

  依我这么想,是进去的为妙。「这一席话,说得彻底澄清,一丝不障,就是
个极糊涂的人,也能明白,岂有夙慧如琴言,尚不能领悟,便也点点头道:」我
并不是料不着这些事,我为着情在此时,事尚在日后,故重情而略事,行吾心之
所安,以待苦乐之自来。如到极处,则捐生以报,成我之情,一无顾忌。「

  素兰道:「杀身图报,难道我辈做不出来?但也要看什么事。

  你为庾香捐躯,是为什么?问你,你自己也就说不出;你死了也不算什么忠
臣烈士,节妇义夫。明白人还说你可怜,是一个情痴,糊涂人便说你是个呆子。

  甚至于胡猜到另有他故。且庾香到你死后,他不能不看破了。他上有父母,
要报答的;自己有功名,要奋励的;且未娶妻生子,后嗣是要接续的,如何肯能
为你捐躯?那时他倒想开了,一痛之后,反倒哈哈一笑,说:「罢了!罢了!镜
花水月,到眼皆空。‘只是可惜了你,到阴司,仍是孤孤单单,盼不到他,一样
的悲苦,无人可诉,你还能唱《阳告》吗?再要死时,就难再活了。」说到此处,
自己笑起来,琴言也就笑了,叫道:「兰哥,兰哥!我真佩服你,你这些见解从
何处得来?」素兰忽要走动,问道:「后面那小院子,可解手么?」琴言道:
「有毛厕,倒还干净。」素兰就开了房后一扇小门,上了毛房。只听得叩门之声,
见院子内东基角上有一小后门,叩得乱响,即问道:「是那个?」外面应道:
「我是对门王兰保,叫我送西瓜来与琴言的。」琴言听了,叫人开了门。那人挑
着四个西瓜进来,说道:「兰保说,这瓜好,送给你的。我从着后门进来,省了
半里路。」琴言叫人封了二百钱给他,回去道谢,又问兰保在家,那人道在家,
仍往后门去了。素兰解手毕,琴言即开了一个瓜,两人吃时,甚是甜美。正吃得
好,忽听得外面喧嚷之声,急叫人出去看时,那人去了一回,慌慌张张跑进来,
说:「了不得了,那姓奚的闹得泼反盈天,你师傅被你打倒了。」尚未说完,唬
得琴言、素兰魂不在身。素兰道:「快关了房门,叫外面拿锁锁了。」两人开了
后门,走到王兰保家去了。

  且说长庆出来见了奚十一,请了个安,举眼看他,相貌魁梧,身材高大,满
脸的烟气,似有怒容。那一个是个獐头鼠目,短小身材。又见两个俊俏跟班,一
个认得是春兰,就请客房坐下。奚十一道:「我姓奚,想来你也知道,不用我说。

  我听得你这里有个琴言,特来会会他,快些叫他出来。「长庆陪笑道:」琴
言偏偏不在家,进城去了。「奚十一听了,皱皱眉说道:」天天不进城,偏今日
进城。

  没有的话,快叫出来,为什么要躲着不见人?躲别人也罢了,难道你不打听
打听,我是躲得过的么?你不要发昏。「长庆看势头不好,像是有意来的,便一
面陪笑支吾,一面打算个搪塞他的法子,只得把大帽子,且压他一压,且看怎样。
便满面堆着笑道:」不瞒大老爷说,我们班里近日串了几出新戏,前在怡园演了
一个月,才上台。前日华公子即在徐老爷处见了,就把他们叫了进府,唱了两天
了,还要三天才得唱完。琴言的戏又多,华公子又喜欢他。若是别处,就可以叫
回来,惟有这个府里,小的们是不敢去的。大老爷或与公子有交情,倒可以打发
管家拿个贴子,去要了出来。

  如果合老爷的意,就将他留着使唤都使得。小的久闻大老爷的威名,几次想
请驾过来顽顽,恐怕贵人不踏贱地,又因没有伺候过,所以不敢冒昧。大老爷倒
不要疑心。若要躲着不见人,这又图什么呢。不要说大老爷,就是中等人,也没
有不出来的。「

  说到此,便近奚十一身边。将扇子扇着,又笑嘻嘻的道:「请宽宽衫子,如
要炕上躺躺,小的倒有老泥烟。」奚十一见他如此小心,气也消了,发作不出来
;且闻留他吃烟,正投其所好,便道:「既然真不在家,也就罢了。不是我自己
夸口,大概通京城相公,也没有一个不晓得我的。你若懂窍,过两天领他来见见
我。就是华公子,我们也是世交,你对他说,是我叫他,他也不好意思不放回的。」

  说罢,便解开了两个扣了。长庆替他脱了衫子,折好了,交与春兰,即请他
到吃烟去处,亮轩也随了进去。

  奚十一的法宝是随身带的,春兰便从一个口袋中,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摆在
炕上。长庆陪了,给他烧了几口,心上又起了坏主意,陪着笑道:「小的还有两
个徒弟:」一个叫天福,一个叫天寿,今日先叫他们伺候,迟日再叫琴言到府上
来,不知大老爷可肯赏脸?「奚十一既吹动了烟,即懒得起来。又想他如此殷勤,
便也点点头,说:」叫来看看。「长庆着人叫了天福、天寿回来,走进炕边。奚
十一举目看时:一个是圆脸,一个是尖脸,眉目也还清艉洁白。一样的湖色罗衫,
粉底小靴。

  请过了安,又见亮轩。长庆叫他们来陪着烧烟,自己抽空走了。

  天福就在奚十一对面躺下,天寿坐在炕沿上。亮轩拖张凳子近着炕边,看他
们吃烟,春兰、巴英官在房门口帘子边望着。只见天寿爬在奚十一身上,看他手
上的翡翠镯子,天福也斜着身子,隔着灯盘拉了奚十一的手,两人同看。亮轩也
来炕上躺了,两个相公就在炕沿轮流烧烟。天福挨了奚十一,天寿靠了姬亮轩,
两边唧唧哝哝的讲话。亮轩不顾天热,就把天寿搂在怀里,门口巴英官见了咳嗽
一声,托的一口痰,吐进房内。亮轩见了,拿扇子扇了两扇,说道:「好热。」

  奚十一把一条腿压在天福身上,一口烟,一人半口的吹。

  春兰、巴英官看不入眼,便走出去,各处闲逛。走到里面,看见些堂客们,
知系长庆的家眷。又见东边一个小门半掩着,二人便推开进去,见静悄悄的,有
株大梅树。上面三间屋子,东边的窗心糊的绿纱,里面下了卷帘。二人一步步的
走到窗前,从窗缝里张时,见床上坐着两个绝色的相公:「一个坐着不言语,一
个低低说话,春兰却都认得。」

  只见素兰忽然回头,看见窗缝里有个影子,便问:「是谁?」

  那两个噗哧的一笑,跑了出来。素兰要出来看时,琴言道:「看他做什么,
自然是福、寿这两个顽皮了。」素兰终不放心,也因前日吓怕了,叫人关上门,
别叫人进来。春兰对巴英官道:「他们说琴官不在家,在床上坐的不是吗?」巴
英官道:「那个呢?」春兰道:「是素兰。待我们与老爷说了,好不依他。」于
是二人又到房门口,见他们还挤在一处,听得奚十一道:「琴言到底几时回来?」

  天福正要回言,春兰即说道:「他们哄老爷的,琴言现在里头,同着素兰坐
在床上说话,还说在城里唱戏呢?」奚十一听了心如火发,便跳起身就走出来,
天福、天寿两边拉住,奚十一摔手,两个都跌倒了,问春兰道:「你见琴言在那
里?」

  春兰道:「在后面,有个小门进去。」奚十一十分大怒,不管好歹,直闯进
去。

  长庆业已听见,忙忙的从内迎将出来,劈面撞着,即陪笑问道:「大老爷要
往那去?里面都是内眷住的。」奚十一嚷道:「我不看你的婆娘。」说了又要走,
长庆已知漏了风,琴言守门的人已经看见,便进内报信去了。这边长庆如何挡得
住?

  被奚十一一扌叉,踉踉跄跄跌倒了。

  奚十一走进院子,只见下了窗子,就戳破窗心,望了一望,不见其人,便转
到中间,见房门锁着,便要钥匙开门。长庆赶来说道:「这是我的亲戚姓伍的住
的,钥匙他带出去了,房里也没有什么看头。」奚十一欲要打进去,又似踌躇,
春兰道:「小的亲眼看见,还有英官同见的,如今必躲在床底下了。」

  长庆道:「青天白日你见了鬼了。」春兰道:「我倒没有见鬼,你尽说鬼话。」

  奚十一怒气冲天,忍耐不住,两三脚踢开了门进去,团团一看,春兰把帐子
揭起,床下也看了,只不见人。

  奚十一见房后有重小门开着,走去一望,院子里有个后门虚掩着,就知从这
门出去了,便气得不可开交,先把琴言床帐扯下,顺手将桌子一翻,零星物件,
打得满地。长应见了心中甚怒,又不敢发作。想要分辩两句,不防奚十一一把揪
住,连刷了五个嘴巴。长庆气极欲要动手,自己力不能敌,红着半边脸,高声说
道:「我的祖太爷,你放手咱们外面讲。你受了谁的赚,凭空来吵闹,我虽吃了
戏饭,也没有见无缘无故的打上门来,我们到街上去讲理。」奚十一也不答话,
抓住了长庆,走到外面,把他又摔了一交。姬亮轩忙上前,作好作歹,连忙劝开,
长庆家里人也来劝祝奚十一坐了,长庆爬起来,气得目瞪口呆,只是发喘。亮轩
见此光景,忙把衫子与奚十一穿上,死命劝了出去。奚十一一面走,一面骂道:
「今日被你们躲过了,明日再来搜你这龟窝,叫我搜着了,就打烂你这娘卖□的。

  你就拿他藏在你婆娘海里,我也会掏出来。「亮轩竭力的劝,方把奚十一拉
出了门。上了车,还骂了几声,亮轩也上了车随去,那天福、天寿,不知躲到那
里去了。

  长庆受了这一场打骂,不敢哼一声,关上门,即叫人到兰保处找回琴言,素
兰连兰保也送了过来。大家说起这奚十一一味凶蛮,真是可怕,只怕其中又有人
调唆出来,日后还不肯干休。一个魏聘才冤仇未解,又添出个奚十一来,如何是
好?说得长庆更无主意,越发害怕,琴言只是哭泣。兰保道:「我有一个好主意,
只劝得玉侬依了,倒是妥当的。你们明天就送他到华公府,他府里要赏你身价,
你万不可要,只说恐孩子不懂规矩,有伺候不到之处,叫他权且进来,伺候两月
看看,好不好再说。譬如有事,你原可以去请个假,叫他出来几天。华公子见他
不能出来唱戏,自然必有赏赐,那时你就有财有势,闲人也不敢上门了。进去后,
即或不合使唤,仍旧打发出来,可不原是一样?你若先要身价,且争多嫌少恼了
他,也是不好的。

  进去了,死死活活都是他府里的人了。「话未说完,素兰先就拍手叫妙,又
道:」好主意,曹老板你听不听?「兰保这一席话,说得个个豁然开朗,就是琴
言见了今日的光景,也无可奈何,只得依了。长庆心服口服,自不必说,是晚即
移到素兰家里。明日奚十一果然又来,各处搜寻不见,犹恶狠狠的而去。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20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二十八回生离别隐语寄牵牛昧天良贪心学扁马

  话说长庆被打之后甚是着急,只得仍去央求叶茂林,同到华公府聘才书房负
荆请罪,情愿先送进来,分文不要。聘才见他小心陪礼,且说一钱不要,便甚得
意,只道他一怒之后,使他愧悔送上门来,应了前日所说的话,便找了珊枝,请
公子出来说了,华公子道:「为何不要身价呢?」聘才说:「他的意思恐怕孩子
不懂规矩,二来如有错处,公子厌了,他仍可以领了出去,所以他不敢领价。」

  公子点了点头道:「这也使得,明日进来就是了。但既进了我的府,无论领
价不领价,外面是不准陪酒唱戏的。」聘才道:「这个自然,长庆能有几个脑袋,
敢作这种事?」华公子又吩咐珊枝:「你对帐房说:每月给长庆二百银子,叫他
按月到府支领。」珊枝答应了,即同聘才出来,见了长庆,一一说明;聘才又作
了许多情,长庆喜出望外,叩谢聘才而去。回来与琴言讲了。琴言到此光景,自
知不能不避。但今日之祸起萧墙,子玉全然不知,明日进了华府,未卜何日相见,
意欲就去别他一别,犹恐见面彼此伤心,耳目又多,诸多未便;欲写信与他,方
寸已乱,万语千言,无从下笔,只好谆托素兰转致。便又想了一会,即将自己常
常拭泪的那方罗帕,拣了四味药另包了,将帕子包好,外面再将纸封了,交与素
兰,托他见了子玉面交。

  至明日,长庆即把琴言送到华府,公子又细细的打量了一回,心中甚喜,即
拨在留青舍伺候。又领他到华夫人处叩见,华夫人见他弱质婷婷,毫无优伶习气,
也说了个「好」字,华公子是更不必说。琴言心上总是惦记子玉,也只好暗中洒
泪,背地长吁。过了几天,见华公子脾气是正正经经的,没有什么歪缠之处,便
也略觉放心。惟见了魏聘才,只是息夫人不言的光景,聘才也无可奈何,就要用
计收拾他,此时也断乎不能。

  且说琴言临行之际,所留之物托素兰面交子玉。素兰打算过几日,请子玉过
来,与他面谈衷曲。

  却说子玉自五月内与琴言一叙之后,直至今日,并非没有访过琴言,但其中
有多少错误。这一日天气凉爽,早饭后到素兰处,先叫云儿问了在家,素兰闻知
甚喜,忙出迎进。只见房内走出两人来:子玉看时,认得一个是王兰保;一个是
琪官,因多时不见他,即看了他一看。见他杏脸搓酥,柳眉耸翠,光彩奕奕,袅
娜婷婷,年纪与素兰仿佛,身量略小些,上前见了。

  子玉道:「今日实不料香畹处尚有佳客。」兰保道:「这就是你的小姨子,
你们会过亲没有?」子玉道:「这是什么话?那里有这个称呼?」素兰道:「这
个称呼倒也通。」琪官也不好意思,便道:「静芳不要取笑。」兰保道:「这倒
也不算取笑,你是玉侬的师弟,可不是他的小姨吗?」子玉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遂各坐下。见桌上杯盘狼籍,似吃饭的光景,素兰叫人收拾了,便亲送
一碗茶来,问道:「你今日之来甚奇,想必已经知道了。」子玉听了又是不解,
问道:「什么事已经知道?我却实在是不知道。」兰保看着子玉道:「你倒不晓
得?

  已隔了五六天了,就算你不出来,难道也没有人对你去说的么?「

  子玉更觉纳闷,却思不到琴言身上来,说道:「我实在不晓得你们说的是什
么,我是不出大门的,这两天又没人到我那里,如何晓得外面的事?」琪官笑了
一笑,素兰道:「你真不知道,我只得告诉你,你且坐稳了。静芳、玉艳,你两
个扶住了他,待我再说。」子玉道:「香畹一向直爽,今日何故作这些态度?想
来也没有什么奇事,故作惊人之语耳。」素兰又把子玉看了又看,惹得兰保、琪
官皆笑。子玉看他们光景,着实心疑,便道:「香畹,你且说来。」素兰又怔了
一怔道:「说倒有些难说,有件东西给你一看就知道了。」子玉此时直不知什么
事情,只见素兰从小拜匣内,拿出一个纸包来,像封信是的,签子上头又没有字,
包又是方的,接到手内轻飘飘,拿手捏捏,觉松松的似乎有物。便即撕去封皮,
见是一块白罗,像是帕子,心上益发疑心,即一抖,掉出四个小纸包来。兰保等
亦都走过来看。子玉拆开纸包,摊放桌上,却是四味药,又不认得。素兰便问道
:「这是什么药?」子玉道:「我不认得。

  我且问你:给我看是什么意思?怎么你又不知道呢?「此时那三人都不言语,
只管瞧着那几包药,子玉看他们也似不明不白的,心上便越发狐疑,便问素兰道
:」这包东西到底是谁的?

  你们讲得这样稀奇。「素兰道:」不是我与你要这包东西,是你眠思梦想的
那个人,临别时留下,嘱付我寄与你的,我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不晓得他就
将天天所吃的药包了些。这帕子他想你必认得,叫你睹物怀人的意思。「子玉一
听,心中老大一跳,一面看了看这罗帕,一面想道:」听他如此说来,难道玉侬
有什么缘故?像是不吉的话。「如此一想更觉一股悲酸,从心里走到泥丸宫,复
转将下来,竟透出眼鼻之间,已是涕泗泪澜,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的流下泪来。

  三人看了也一齐叹息。子玉见此光景,更不敢再问,倒像已经明白一样,就
把帕子拭了一拭,想道:「这药想必临终的时候吃的了,故寄与我看。」便觉万
箭攒心,手足无措,只得站起来到外间坐下,想要大哭几声,但在素兰这里究竟
不便,只掩泣发怔。素兰见此光景,倒悔自己孟浪,又想方才的话说得竟像玉侬
死了,所以触起他伤心,即忙出来,对子玉讲道:「你且不必着急,还等我说。
玉侬没有怎样,请进屋内坐下,候我细说。」子玉听了便着急道:「香畹你有话
就直说,别这么半吞半吐的唬人,到底玉侬怎样?」便又走到里间来,兰保、琪
官看着他,也有些凄楚。素兰道:「你细听着这五月内的事情。」便一五一十的
将魏聘才怎样的来说,奚十一怎样来闹,他与兰保怎样的劝,怎样的出主意,又
怎样的躲避奚十一,又怎样的送进华府,临行时怎样哭泣嘱付,又将不受身价并
可靠假出来的话,细细的述了一遍,又安慰了几句。

  子玉听了,知琴言尚在人间,心便放了一分,停了一停道:「玉侬此去,也
就如出尘离世的一样。」便又滚下泪来,出了一回神,重把那几味药看了又看,
只认得一样是芍药,其余皆不认识,因对素兰道:「玉侬寄这几味药,必有深意,
但不知是什么药,你可叫人拿到药铺问明,叫他就写在包上。」素兰道:「说的
是。」就要叫人,琪官道:「不用,跟我的人就认得,他在药铺里当过伙计。」

  琪官即叫那人进来,把这四味药给他认,那人看了,便说道:「这味是牵牛,
这是独活,这是芍药,这是防己。」琪官拿起笔来写了,却想不出意思。素兰道
:「他离开了你,便是独活了,我懂得这一味。」兰保道:「防己是防自己的身
子,好叫你放心。那两样实在想不出来。」

  子玉含着眼泪道:「玉侬的心事全见于此,这芍药一名将离,言进了华府是
已经离的了。既离了,自然是独活了。独活在华府中,难道浮沉俯仰与众人一样?

  自然自己必定小心谨慎,刻刻预防,守身如玉。这牵牛没有别的解法,必定
是七月七日回来,约我来一见,是织女、牵牛相见之期了。「素兰道:」是极,
妙极,你猜的一点不错,正是这个意思。玉侬的心思,与人不同,他若写封信与
你,犹恐被人看见:且万苦千愁,也难下笔,倒不如这个意思好。若到七夕,你
是必到我这里来歇一天。我们进去,还要把你今日的情形,讲给他听,也不枉了
你这一片苦心。「说说讲讲,三人殷殷勤勤的安慰,子玉也只好忍耐住了。琪官
是与子玉初次盘桓,因见子玉的丰标,十分羡仰,怪不得玉侬心上只有他一人;
又看他如此情重,正如新妇须配参军,只可惜缘分浅薄,会少离多,始信苍天之
磨折人也。

  又对子玉,把从前魏聘才同船,一路在舟中下作的模样讲了好些。忽又想起
奚十一来,复咬牙切齿的骂几句。素兰让子玉吃饭,子玉心绪不佳,便要早回,
辞了一径回去,车上便觉四肢不舒起来。

  到了家中,见过颜夫人,便到书房躺下,自言自语,忽叹忽泣,如中酒一般。

  次日即大病起来,心神颠倒,语言无次,一日之内,哭泣数次。初时见有人
尚能忍住,后来渐渐的忍不祝见了他萱堂,也自两泪交流,神昏色沮的的模样。
颜夫人当他着了邪病,延医调治,甚至求签问卜,许愿祈神,一连十余日,不见
一毫效验。一日之内有时昏愦,有时清楚,昏愦时糊糊涂涂,不闻不见的光景;
清楚时与好人一样。睡梦中呓语喃喃,有时叫玉侬,有时唤香畹,有时大骂奚十
一、魏聘才诸人。颜夫人十分着急,颜仲清、王恂三天两日常来看视,心中虽是
明白,却也无法可治。二人商量,又不好对颜夫人讲,只好婉言解慰而已。颜夫
人每听子玉睡梦之中,必呼玉侬二字,心上便疑心子玉在外有什么勾当,便当玉
侬是个女人,心有说不出的隐情;因又想子玉不常出门,出门必有云儿随去。一
日便唤云儿来细细追问,说:「你跟少爷出去,到底在些什么地方?那玉侬是谁?
还是娼妓呢,还是什么样的人?」云儿起初不招,只说:「少爷出门,无非是怡
园,及王少爷、史少年几处,并没有见个女人。小的如撒了谎,今天就活不过。」
颜夫人想道:「好好问他,他必不肯认。」遂命家人拿了板子,吩咐着实与我打
着问他。云儿见要打,只得跪下磕头说:「实在是有个小旦,名字叫作琴言,少
爷常去找他,见了面,两人也是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就是五月里,有一天
说是到怡园徐老爷处,也是假的,就同了那个小旦,还有一个也是小旦,在东门
外运河里游了半天,也是哭了半天。小的在船头上,别样话是听不见的。前日少
爷到了那个小旦家里,那个小旦说起琴言进了什么华公府里去了,又把那个小旦
给少爷留了一个纸包,小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少爷就在那里哭起来。他们劝
住了,回来就是这个样子。小的没有一句谎话。至于别样的事,少爷是一点没有
的。」

  颜夫人听了,十分有气,便骂云儿道:「你就该结结实实的打。为什么不早
告诉我,直到要打才讲。若不看你还说实话,今日就活活打死。」喝退云儿,心
中便恨起这个儿子来,年纪轻轻的,就如此荒唐。若说为了一个小旦,何至于就
害如此大玻越想越气,欲要教训他一番,又看他病到如此;且自己也四十岁之外
的人,止此一子,今病到如此,即教训也是无益。万一因这一番教训,再添了病,
更难治了,莫若待他好了再说。左思右想,便请进李元茂来,问其底细。

  李元茂道:「小门生没同出去过,琴言不琴言,我也不得而知。我去年听见
魏老聘常常赞那琴言,世叔就有些留心。到今年正月初六,会馆团拜那一天,世
叔看了琴言的戏回来,又听得他们说好,以后的事,小门生实是没有见闻,要问
魏老聘才晓得他们的细底。」颜夫人便叫门上许顺,到华府请魏少爷过来有事相
商。聘才却不晓得是这件事,近来与子玉颇觉疏远,竟有一个多月不来。今闻颜
夫人相请,道是有些好事与他商量。隔了一日,便服御辉煌的出城,到了梅宅,
见过了颜夫人。见颜夫人脸上似有忧闷的光景,聘才先问了江西的近况,可有家
信回来;又问起子玉,并说场期将近,今年一定高中的这些套话。

  讲了一回,颜夫人道:「子玉得了一个异样的病症。」便把病的光景说与聘
才听,又将云儿、元茂的话也说了,便说:「小儿与这琴言到底有什么缘故?」

  聘才听了便觉得有些踌躇不安,良心发动,脸上露出愧色。停了一会,说道
:「去年小侄进京,是搭了一班戏子的船,内中有个小旦叫琴言。今年团拜这一
天,却好见着他的戏。后来世兄不知怎样认识的,听说在怡园打灯谜时认识的,
又赠了一张琴。小侄是个粗人,搭不上这一般的文人。其中怎样熟识,怎样交情,
小侄却不晓得。世兄常往来的那一班公子,伯母也都知道,其中的深情,他们必
知,伯母何不问问他们。」颜夫人道:「此时那个琴言呢?」

  聘才道:「琴言前在怡园学了什么新戏,为华公子赏识了。」

  说到此处,又半站起来说:「小侄受老伯与老伯母的厚恩,实在感激不尽,
知道世兄是为这个小旦害成了这一场大病,荒废诗书,糟蹋身子,所以倒设法怂
恿华公子买他。不料事有凑巧,有个姓奚的,为琴言在那里闹起来,要收拾他们。

  琴言的师傅害怕,不得主意,小侄因又劝他,于前几日已把琴言送进华公府
了。

  琴言既进了华府,一时是不能出来的。小倒心中倒觉喜欢,从此世兄倒可以
杜绝了这片心,可以作些正经事,不然也为这个小旦所累了。「颜夫人听了便怒
上心来,颇恨子玉不成人,弄这些笑话出来,心上反感激聘才,先与聘才道了谢。
又说道:」你兄弟如今病到这样,看来必是为这个小旦;睡梦中胡言乱语,忽哭
忽笑,口口声声只叫玉侬,自然是为那个小旦进了华府的原故。你兄弟虽没出息,
但我跟前就是他一个,设或有些长短,他父亲回来,叫我何颜相对?世兄你是明
白能办事,怎么想个方法将他医好才好。「聘才摇摇头道:」此事甚难,从来说
心病还须心药医。小侄是知道府上规矩的,难道伯父大人肯许他出去闹吗?「颜
夫人道:」不是这么说,我岂肯纵容他出去闹小旦,就算我溺爱,也断不至此。

  我听云儿说他与小旦见面也只是哭,小孩子不知什么意思,谅来没有别的缘
故,或是他们有些缘分也未可知。我想如今他眠思梦想的,总为着那个小旦。你
既在华府里,你可想个法子,叫那小旦出来安慰安慰他,或者就好的快了。「颜
夫人说到此,便已滴下泪来。聘才绉着眉,也叹了一口气道:」偏偏遇着这个人
又是不顺人情的,况是二百银子一个月的工食,如何能叫的出来?「

  颜夫人问道:「怎么就要二百银子一个月?这个人想来是个活宝了。既然这
么要钱,你兄弟是没有钱的,怎么又认识他呢?」

  聘才道:「琴言原不要钱,他师傅是非钱不行。小侄方才细想了,断无法子
弄他来,必要和他师傅商量了,事方可行。他师傅又不肯讲白话的。」颜夫人道
:「他师傅是怎样的?」聘才道:「难说话的很,在钱眼里过日子,要和他商量,
除非多许他钱,尚不知他肯不肯。他怕得罪了那边,一年得不了这两千四百头就
难了。我看这个东西要和他讲白话,是断断不能的。」

  颜夫人听了这话,似乎要花些钱,便道:「只要把他叫得来,就给他钱也不
要紧,但不知要用多少?」聘才道:「小侄再去见他讲讲看,总之小侄再没有不
尽心的,先请伯母大人宽心。

  「说着起身告辞,颜夫人又含泪道:」多费世兄的心,此刻我也不说什么了。

  既然如此,请你今日就去。如来得及,今日就赐一回信更好。「聘才答应了,
即便告辞出来,看了看子玉。

  子玉见了聘才,虽在病中,却未忘前事,便合眼装睡,没有理他。

  聘才与元茂略谈几句,即便出来,一径回华府,到自己房中坐下,细细的想
了一回,没有主意。即来找珊枝,把方才颜夫人托他话,都说与珊枝,又加上些
话。又说我与这个兄弟是三代世交,且我这梅老伯母,止他一子,人极聪明,相
貌生得也极齐整,你只当行好事,怎么成全成全他。倘能医好了这个病,我也感
激你不荆「珊枝道:」我有什么法子?只好禀明了公子,说你说的,叫他去看一
看就是了。「聘才连忙摇手道:」使不得,公子的脾气,咱们还不知道?如此说
非但不肯,大家也不好看,须得另想个法子。「珊枝道:」你有法子你就行,我
是不管这些事的。「聘才听了此话,便深深的一揖道:」好老三,好兄弟,你若
成全了这件事,我叫我那兄弟送你两匹新花样的好库纱。「珊枝被聘才再三求不
过,踌躇了好一会,又触起自己的心事来,便说道:」明日叫他去就是了。若问
起来,我自有话说,不说你就是了。「聘才听罢,笑逐颜开,深深的一揖,道了
谢。因看天色尚早,即坐车出来,见了颜夫人,故作许多为难的光景,说:」他
师傅依是依了,但是要给他二百银子,他才肯去叫他出来;他又说怕一叫出来,
那府里不要了也未可知。若不能进府时,那就不好说话。只怕他就要照样要起二
千四百银来。据小侄看来,此人实在刁滑可恶。把他痛痛说了一顿,他才有些害
怕,说:「后来进去不进去,不关事,但此刻之二百两是不能少的。不然,我担
了这个不是,一个钱不到手,又何苦作这险事。‘」颜夫人听了,心痛儿子,只
得依他,便道:「明日就叫他来,就依他给他二百两银子就是了,以后的事情只
好再说。」聘才见入其彀中,甚为欢喜。告辞出来,到了绸缎铺,拿了两匹好纱,
次日送与珊枝。

  你道珊枝是什么意思,敢作主意叫他出来?原来琴言刚进来半月光景,连华
夫人都疼他,时常赏他东西。又常说:「这孩子老实,不像个唱戏的。」因此珊
枝便动了酸意。想道:「我进来了三年多,也算第一分的人,他才进来几天,就
这么样。

  脑袋又好,将来不要把我压下去。「如此一想,便要设法挤他。

  今听聘才的一番话,正好立主意,因此就应许他,便到了留青舍与琴言说知。

  琴言一听就是眼泪汪汪的,说道:「怎么庾香就病到如此,林哥你真能叫我
出去,他家果真要我去看他吗?」

  珊枝道:「我无缘无故的,哄你作什么?你只管放心:半天之内公子也不下
来。即使叫你,我与你说,告假回去看师傅的病去就来的。公子若不说什么,很
好;要是说什么,我自会答应。可有一层,你去只管去,可要早些回来。再者,
你今既去,千万把他的病治好了,再去第二回,可就难了。」琴言红了脸不言语,
心中却也甚感激珊枝,我进来了倒全仗他照应,且能叫我去看庾香,以后倒不要
忘了此人。珊枝走后,琴言想来想去,就把聘才的仇恨也就淡了,说这件事也亏
他。

  是日无话,好容易盼到天明,恰好又天从人愿,华公子身子不爽快,在夫人
房里不出来。琴言便更放了心,忙忙的吃了饭,来找珊枝,说:「怎样出去?我
是不认得路径。」珊枝道:「你同魏师爷出去,他们就不好问什么;就使他们有
话,也传不到里头去。」琴言只得折口气来找聘才,聘才见了心中甚喜,脸上却
装了冷冷的说:「你去只管去,要谨慎些。将来闹穿了,可别说我同你去的。」

  琴言答应了,即同聘才一重一重的出去,把门的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见了聘才同着,却不敢问。

  出了大门,即叫琴言坐在车里,放下车帘,自己跨沿,四儿坐在车尾,不多
一刻即到了梅宅。聘才也不候通报,同了琴言一直到了书房。许顺见了甚为诧异,
却又不好拦阻,也跟了进来。颜夫人正在盼望,见许顺进来,似欲回什么话似的,
颜夫人问:「有什么事?」许顺说:「魏大爷同了一个人,到像个唱戏的似的,
小的不敢不回。」颜夫人道:「我知道,快请进来。」许顺去请,只见聘才同着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进来,不看也不觉得,细细一看,把颜夫人吃了一惊,倒像
是那里见过似的,忽然想起很像他未过门的媳妇琼姑模样。心中暗暗称奇,说:
「我常时听戏,见过无数的小旦,不过上了装像女人模样,下台时却没有细看过。

  今见这琴言玉骨冰肌,华光丽质,其尊贵的气象,若梳了头便是个千金小姐
的身分。就是这本来面目,也像个宦家子弟,俊雅书生,恰与自己儿子生得大同
小异。

  本来原有怒气,想说他几句。及至如今见了,不觉生出笑容来。

  琴言一进门时,原为子玉病重,出于情所难忍,故不顾吉凶祸福,也拼着颜
夫人骂了几句。而且聘才在车上,一路上说了些利害话,心虚胆怯,只得战战兢
兢上前,见夫人磕了一个头起来,低头傍立。颜夫人叫近前来,又打量了一回,
即请聘才坐下。颜夫人道:「你是那里人?去年几时到京?怎么认识我们少爷?

  又怎么样相好?你实对我说,我不难为你。「琴言见夫人颜色和霁,便略略
放心,眼含双泪,讲了两句,却含含糊糊。夫人知他害怕,便安慰他道:」你不
用害怕。

  这是我儿子不好,他来找你,不是你找他的。你只管放心,我决不难为你,
你却不可支吾,快些直说。「琴言停一停,只得说道:」小的是苏州人,去年冬
天到京,在联锦班。因为父母双亡,族中的叔母,将我卖出来的。今年正月初六
日,在姑苏会馆唱戏,是头一回见少爷。不知是怎么缘故,倒像从前认识的一样。
到元宵那一日,小的到怡园徐老爷家看灯,看他们制些灯谜,内中小的最爱那‘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那个灯谜,徐二老爷就把一张瑶琴,作了这个灯谜的
彩头,说有人猜着了,我就请他来与你相见。这日刚刚是少爷猜着。过了两天就
请了少爷来喝酒,叫小的来伺候。自从那一天才认识。第二次是素兰邀游运河,
陪了半天。就这两回,这是句句实话。夫人不信,只管问魏师爷。且少爷出门,
夫人是晓得的。「话未说完,便止不住流下泪来。聘才道:」这都是实话,真真
没有见过三面。「

  颜夫人听了,心中不解,所以又看琴言神气,实在可怜,心中想道:「怎么
半年光景,就见过两面?」便问道:「你的话自然句句是真的,但是少爷现在,
心心念念就是惦记你,你自己想必明白。」琴言道:「夫人这样恩典,小的敢不
实说?实在也奇,非特我像从前见过少爷,就是少爷见了我,也说是好像从前认
识的,就觉见面时,也是一家人似的,彼此也说不出缘故来。」颜夫人笑道:
「听你这一番话,却真也奇,我实在想不出来。但如今少爷因为你进了华府,病
到这个样儿,我所以叫你来,你怎么宽慰宽慰他,能够叫他好了,我不但不怪你,
还要赏你呢。」琴言听了更觉酸楚,只不敢哭,惟呜呜咽咽的说了一句,却不分
明。颜夫人见此光景,倒反可怜,就请聘才同琴言到子玉房中来,自己与聘才在
外间坐着,看他们所说何话,怎样情景。那许顺也直站到此刻,方才听明少爷的
病源,也跟到卧房中细听。不知琴言怎样医好了子玉之病,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21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二十九回缺月重圆真情独笑群珠紧守离恨谁怜

  却说琴言到梅宅之时,心中十分害怕,满拟此番必有一场凌辱。及至见过颜
夫人之后,不但不加呵叱,倒有怜恤之意,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却也意想不到。

  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是怎样光景,将何以慰之,只得遵了颜夫人的命,
老着脸,走到子玉卧房来。见帘帏不卷,几案生尘,药鼎烟浓,香炉灰烬,一张
小小的楠木床,垂下白轻绡帐。云儿先把帐子掀开,叫声:「少爷!琴言来看你
了。」

  子玉正在半睡,叫了两声,似应似不应的。琴言便走近床边,就坐在床沿之
上,举目细细看时,只见子玉面色黄瘦,憔悴了许多。琴言凑近枕边,低低的叫
了一声,不觉泪如泉涌,滴了子玉一脸。只见子玉忽然的呵呵一笑,道:「‘七
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正是此刻时候。」便又接连笑了两声。琴言知
他是呓语,心中十分难受,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因想颜夫人在外,不好叫他庾香,
只得改口叫了声:「少爷!」此时子玉犹在梦中,道是到了七夕,已在素兰处会
见琴言,三人就在庭心中,摆列花果,煮茗谈心,故念出那两句《长恨歌》来。
魂梦既酣,一时难醒。琴言又见他笑起来,又说道:「我当是‘黄泉碧落两难寻
’呢。」

  说到此将手一拍,转身又向里睡着。琴言此时眼泪越多了,只好怔怔的望着,
不好再叫。见子玉把头摇了一摇道:「偏这般大雨,若明日早上也是这样,可怎
么好?船又隔得这么远。」

  停了一停,说道:「独活、防己之下,应须添一味当归。」

  外面颜夫人听了,知是呓语,虽不能十分明白,也是一阵伤心,两泪交流,
只管怔怔的瞅着聘才,聘才心上也觉凄楚,便说道:「玉侬你只管叫醒他。」琴
言便叫了两声「少爷!」子玉嗤的一声笑道:「你好痴也!」又道:「云儿,你
只管叫我作什么!这么近的路怕什么!你还当是大东门外么?」琴言要高声叫,
又哽咽了,喉咙叫不出来,只把手拍他。那子玉忽然睁开眼来,对着琴言道:
「香畹,这回又亏了你,费了如此的心,我以后便放了心了。」琴言又往前凑了
一凑,拍着肩道:「少爷!琴言在这里看你,你病可好些么?」子玉心上模模糊
糊,眼前花花绿绿,看不分明,便冷笑了一声。琴言又说了一遍,子玉便哈哈大
笑起来道:「你已试过了我一回,难道我还认不得你?」当下颜夫人在隔壁,听
了肝肠欲断,忍不住到房门口来看,见琴言坐在床上,拉了子玉的手,只是哭,
子玉只管笑。

  颜夫人道:「他认不得人,这怎么好呢?」聘才也只得走到床前,叫了几声
:「世兄,你心上的琴言特来看你,我扶起你来坐坐,你们说说话就好了。」聘
才叫云儿拧块热手巾来,替他净了脸,擦了擦眼睛,扶他坐起,把床锦被叠了,
在背后靠着。

  颜夫人倒不肯进来,恐怕儿子心上愧惧,魏聘才也离得远远的。

  子玉坐起后,精神稍觉清爽,猛然眼中一清,见琴言坐在旁边,便问道:
「你是谁?坐在这里?」琴言带着哭道:「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琴言见窗户
未开,且系背光而坐,自然看不明白,便挪转身子向外坐了,侧了一半脸,望着
子玉道:「我是玉侬,太太特叫我来看你的,不料十数天,就病到这样。」说着
又呜咽起来,子玉听得分明,心中一跳,便把身子挣了一挣,坐直了,看了一回
道:「你是玉侬?我不信,你怎么能来?莫非是梦中么?」琴言忍住哭道:「我
是琴言,是太太叫我来的,你为何病到如此?」子玉便冷笑了一声道:「真有些
像玉侬。」

  颜夫人听了,对着聘才道:「此话说的奇怪。」又听琴言道:「我是为着你
的病来的。」子玉笑道:「你真是玉侬,如何得来?就算你愿意来,人家如何肯
放你来?」琴言道:「我真是玉侬,我已来了多时,是奉太太之命,叫我来看你
;又亏魏师爷带我上来。我劝你自己宽心,不必忧郁,身子要紧。快养好了病,
我既来动了,就可以常来的。」说着又滴下泪来。

  颜夫人见子玉清爽些,便有些欢喜,叫丫鬟移张椅子在帘子外坐了,聘才就
站在颜夫人背后。子玉此时又清爽了几分,便凑近琴言,细细一看,笑道:「玉
侬你当真来了,不是假的?」

  琴言回转头来,对着子玉,要回答时又咽住了,只是哭。

  聘才在外低低说:「玉侬扎挣些,倒不要引起他的哭来。」琴言只得把帕子
掩了脸,用力迸出一句话来道:「是真的。」子玉道:「果然是真的。」琴言道
:「真真是真的。」子玉便狂笑一声,往前一撞,却好扑在琴言肩上,犹是咯咯
的笑个不祝聘才见了忍不住的笑,那些丫鬟、仆妇也无人不笑。颜夫人点头叹息,
见子玉两手扶着琴言的肩,要坐起来,先笑了一回。

  琴言道:「你倒是什么病?我劝你不要病了,从今日就好了罢,省得多少人
为你苦,更招太太心里不安。」说着遂又滴了些泪。

  子玉笑道:「我有什么病,我这个病要他来就来,要他去就去,原不要紧的。」

  琴言道:「休说不要紧,你这病不比从前,也添了满面的病容,千万句并作
一句:放宽了心。你从前说自己会宽解,看得破,怎么今日又不会宽解,看不破
了呢?」

  子玉笑道:「我又何尝不会宽解,又何尝看不破呢?若看不破时,就是独活
的反面了,幸而看的破,尚有今日。」说着又哈哈的笑起来。琴言道:「我在华
府很好,华公子那人也是极正经的,且府中上上下下都待我极好,你很不必惦念。」

  子玉笑道:「你真好么?」琴言道:「真好,你不信问魏师爷。」子玉道:
「真好就好了,问他作什么?」便又笑了。琴言道:「只要你的病好得快,我便
更好。

  你若好得慢,我也就不甚好了。你若一分病没有,我便似成了仙这么快乐。
「说毕,勉强一笑,这子玉便大乐起来,手舞足蹈的光景。琴言道:」他那里原
准我告假出来,倒不比在师傅处拘束我。从前没有来过,今已来了,我就常常的
出来看你。你若没有病,我也可以多坐会,多说两句。你若有病,我又怕你劳神,
且我见了更闷。「子玉笑道:」你真能告假出来么?「琴言道:」今日不是告假
出来的么?「

  子玉道:「这也奇极了,我只当你进去了,我们此生休想见面。再想不到你
竟能出来,且又竟能到我这里来,真也实在奇怪,却也实在妙极,天乎!天乎!」

  说着,又抚掌大笑。琴言见了,倒疑他这笑也是病,心上倒又伤心起来,只
得忍祝此时颜夫人见子玉只是欢笑不已,也便解去了多少愁闷。

  想既能如此欢笑,心中自已开豁,其病就可好了。又见琴言总是凄凄楚楚,
真想不出这个道理来。子玉便又笑道:「你进去了,作些什么事来?」琴言道:
「一件事都没有,叫我在留青舍伺候。府里的房屋排场,比怡园又是一样光景,
错不得规矩。却用不着唱戏,也不作什么,不过作一个伺候书房的书童就是了。」

  子玉道:「你出来他们知道不知道?」琴言道:「他在上屋时候多。他还有
好几处书房,歇了几天,才到一处,也不过略坐一坐就走了。这屋子里的人不奉
呼唤是不进那屋子里去的。」琴言向来总说实话的,今日要治子玉的病,就有几
句谎话在里头。说得在华府里这等快活,将来还可以时常出来,不过极力要宽子
玉的心玻子玉听了这一片话,心内已觉四平八稳的摇也摇不动了,便真快活,笑
了一回。琴言又道:「从前在师傅处出门怕费力;且没有来过,也不敢进来。今
日我进来时即见过太太,太太很疼我,命我常来看你。今既奉了命,还怕谁敢说
什么不成?出入可以自由了。」子玉听到此间,倒把眉头皱了一皱,有些慌张的
意思,低低的问道:「你已见过太太了?太太没有说你什么,谁带你上去的,准
你进来吗?」琴言道:「是魏师爷带我上去的。我曾对太太说:」我能治你的玻
‘太太就很喜欢,吩咐我说:「你若能治好你少爷的病,我不但准你进来,还准
你常常的来呢;候老爷回来,还要商量买你进来服侍少爷呢。’倒问我愿意不愿
意。我说:」我有什么不愿意,只求太太的恩典就是了。‘「子玉道:」你向来
是不说谎的,今日这些话不要是些谎话来哄我么?「琴言道:」你不信,我请太
太进来,当面讲,你听听是真是假。「说罢就要走出来,子玉连忙摇手道:」使
不得,使不得。「又道:」你这些话,句句是真的?「琴言道:」你见我几时撒
谎来?「

  子玉点点头道:「真没有说过假话。」便自己定了定神,越想越乐,不禁大
笑,欢声盈耳,外边的颜夫人也喜欢的笑起来,聘才更觉洋洋得意,低低的说道
:「小侄看世兄今日竟会痊愈的了,这功劳全亏了琴言的师傅,虽然受了他那些
刁难,倒还值得。」这边子玉已乐不可言,那里留神到外间?况且外间人又是私
窥他的,病人精神有限,故而听不出来。子玉竟慢慢的跨下床来,琴言扶着走了
两步,觉得脚软神虚,便又笑道:「我已好了,我原没有什么病,不过受了些暑
气,有些头闷神昏。他们便当我是大病,把些药来我吃,愈吃愈闷,闷也闷极了。」

  便叫云儿道:「我觉饿了,有什么吃的,快拿些来。」颜夫人听了,即轻轻
的走出,聘才等亦都跟了出来。颜夫人道:「怪事!怪事!直看不出他们什么意
思来,这一对小人儿,却真也奇怪。今日实实亏了琴言,我倒要重重的赏他。」

  聘才嬉嬉笑道:「这也实在稀奇。伯母请看:世兄与琴言都是正大光明,一
无苟且的。今日真亏了他,若不然,就是那叶天士重生,也不能治的这么快。」
颜夫人道:「这也总是世兄的大力,才能叫得出来,这功劳总是世兄的,我母子
感激不荆」聘才连道:「不敢,况小侄受伯母府上的栽培,理应效劳,不要说费
这点心,就叫小侄赴汤蹈火,也不敢不尽力。」说完,露出满面得意。颜夫人又
谢了几声,即命云儿将那莲子粉熬成了小米粥,盛了两碗,命琴言陪着子玉吃了。
子玉见了琴言,心中一喜;又听了他这番言语,郁抑全舒。又喝了一碗粥,便觉
得神清气爽,即对琴言道:「我的病已好了,你全可放心。你今日出来,倒要早
些回去,不要叫人说出话来,以后倒难告假了。你的话我句句记着,句句依着你。

  你自己也要留神,诸事随和些,图个上进,比唱戏到底好多了。我前日只道
与你永无见面之期,不料今日如此快叙,我心中此刻百忧尽去,毫无不足。只惜
我没会见过这华公子,不然,我也可以来会会你,既是魏师爷同你出来「,说到
此,便问琴言道:」聘才同你到什么地方?「

  琴言道:「先前他也进来,叫了你好几声,扶你起来坐的,你没有留心。此
时想在上房同太太说话。」子玉即低低的说道:「从前的嫌隙,也不必记他了,
以后倒和好些为是。今日也算亏他出力。」琴言点点头,大有难分之意。子玉倒
连连催他,直到琴言告别之时,子玉方洒了几点泪。琴言又恳恳切切的嘱咐了一
番,子玉满口答应,送到房门口。琴言道:「你才好,不要出来,我还要到上房
见太太。」子玉又有些惶恐之意,便叮嘱道:「你见太太时,说话也须留意,不
可据实。」琴言答应,走了出来,即重到上房中堂内,颜夫人见了便笑吟吟的道
:「今日真亏了你治好了少爷的病,但不教他再病才好。」琴言脸上一红,停了
一停道:「少爷心地光明,没有看不透的事情,以后可保没有病了。」颜夫人又
把琴言打量了一回,便道:「你今日去了,几时再来呢?」琴言道:「可以告假
就来,请太太宽心。」颜夫人叹了一口气,对聘才道:「他们两个小人儿的事情,
真是猜不透。今日看他一个哭,一个笑,也没有讲什么,若不是亲眼看见,便任
是什么人也要胡猜乱讲,还要说我溺爱不明,为儿子作这些事。世兄你想,你亲
眼看见这光景,好笑不好笑?教我如何能认真,由他病去不成?」聘才正要说话,
颜夫人又对琴言道:「此中的情节,只有你心上明白,倒还要仗着你伺候他大好
了再说。」琴言低低答应,心中也想道:不料这位太太这样慈悲,若是别人,只
怕未必能这样,就算疼他的儿子,也疼不到我身上来,便着实感激。

  聘才见时候过久,便要同琴言回去,琴言也心内悬着,便叩辞颜夫人要去。

  颜夫人道:「你且略候一候,我还有话。」

  便自己进房,先着人叫了许顺进来,叫他秤了二百银子来,颜夫人道:「你
交与魏少爷收了。」聘才叫交四儿拿了。又见一个仆妇拿着一包东西出来,付与
琴言道:「这是太太赏你的,你收了再去谢赏。」聘才见是银镶小刀一把,大荷
包一对,小荷包一对,帕子一方,洋表一个,梅花小锭十个,牙骨真金面扇子一
把,琴言收了,与聘才进去谢了赏;聘才也含含糊糊的跟着谢了一声,即同出来。

  颜夫人送至中堂廊下,又叮嘱了几句。琴言与聘才出来,走到门房门口,只
见许顺笑嘻嘻的出来,见了聘才问道:「今日的事,到底是个什么缘故?真叫我
们想不出来。」又问琴言道:「你是那个班子里的?」聘才代答道:「他从前在
联锦班,此刻不唱戏了,在华公府里当差。至其中缘故,此刻不必告诉你,你后
来自会知道:」许顺不好再问,即送了出来。两人上了车,路上闲谈,琴言便感
谢不尽,聘才也谦了几句,却十分高兴。

  进城已是申初时分了。到门口下来,一径跟着聘才进去,只见总门口有人拿
了大簿子记上一笔,琴言知道是上号簿。聘才先叫四儿将银包拿进房去,放在钱
柜内锁好。一同进来找着林珊枝,珊枝见琴言回来,即笑道:「怎么去了许多时,
想必医的病好了。」琴言面有惭色,便问道:「公子可曾传我?」

  珊枝道:「怎么没传?传了两三回,不见你回来,公子大发气,已着人叫你
师傅去了。」琴言听了,吃这一惊不小,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聘才道:「他
是不禁恐唬的,你不要唬坏了他。」

  珊枝正容道:「我唬他作什么?未正二刻,公子出来不见他,问我,我说:」

  是他师傅的生日,琴言他回去拜寿。本要等公子下来告假,今早听得公子不
下来,他又候不及,托我回的。‘公子一听就有气,说:「若真是他师傅的生日
还罢了,要是说谎为别的事出去,我是不依他的。’立刻叫人到你师傅那里打听
去了。那人回来说了,只怕连我也要挨骂,你是不用说了。

  再者是,门簿上记明出进,都是魏师爷同的,只怕连魏师爷也要难讨公道。

  「琴言听了,心中七上八下的乱跳,急得眼睛都红了。若被他访出真情,且
慢说挨骂,就是羞也羞死人。聘才听了,似信不信的道:」老三,你不要唬人,
我是不关事的,是你担了担子叫他出去的,自然先要问你。「珊枝冷笑道:」问
我,我就直说,知道你们作些什么事?「琴言吓的眼泪都出来了,只得软求珊枝
替他周旋。聘才见些情景像真,亦连连陪笑,把扇子扇了他几扇子,作了一个揖,
叫声:」好兄弟!你替我遮盖些,就是哥哥脸上也不好意思,始终还是仗着你的
大力呢。「珊枝见他们真着了忙,便嗤的一笑道:」不要慌,事情是真的,不是
我撒谎。早替你们张罗好了:我已告诉朱贵不用去打听,在城外逛一逛回来,说
真是他师傅的生日,停一回就回来的。你们如得了彩头,也分些来谢他。「琴言
道:」我送他几两银子就是了。「珊枝又对聘才道:」这号簿上也去了才好,不
然将来终要看见的。「聘才道:」索性亦求你三太爷施点法力,我是不好去说。

  「珊枝道:」只是太便宜了你。昨日那两匹好纱,我不希罕,还拿去罢,花
样颜色全不好,我不要。「聘才道:」纱是顶好的,若要再换好的也没有,要换
花样倒可以。「珊枝道:」纱衣我也够穿,现存着十几套,没有裁的,也用不着。
我还打算送人,不过十几两的人情罢了。我告诉你:我新近见了两样东西,我很
爱他,自己不能出去买。「

  话未说完,聘才就连忙问道:「你看见什么,只管说来我听,或者我可以就
给你办来。」珊枝道:「不是别的。我见沙回子家里有一个金丝拧成的一个花篮,
不过二两重,手工倒贵。我又见他自己泡茶的一把时大彬的宜兴茶壶,盖子上嵌
着一块翡翠,是没有比他再好的了。我这个搬指都比不上。那金花篮我还了他四
十两,他也肯了,那茶壶我还了他二十四两,他还不肯。明日请你替我把这两样
拿来。沙回子讲:」这把茶壶竟是个宝贝,时大彬到此刻有一百多年了。这壶嘴
倒完茶是一点不滴的。泡茶时放茶叶也好,不放茶叶也好,冲一壶开水下去,就
是绝好的茶,颜色也是淡绿的。我因不信,把他的茶叶倒了,另放开水下去,果
然一点不错,是绝好的好茶,你说奇不奇?「

  聘才道:「茶壶用久了,所以才能够这样好。你既爱这两样,我就买来奉送。

  那纱也不必退,还留着送人罢。「珊枝笑道:」怎好这样。我若一定不要,
倒显得不好,只得生受了。「说了一回,就回房去了。

  到了留青舍,珊枝问起琴言之事,琴言只得大略说了一说。

  珊枝不信,心中有些动疑,说:「怎么无缘无故的会害起病来?见你戏的也
不止他一个,难道人人见了你,就都为你害病吗?我倒不晓得,你们有这些情分,
还是另有缘故呢?」一片话,说的琴言臊的了不得,又不敢驳回他,吊桶落在他
井里,只好忍住这气罢了。

  却说子玉这一场大病,琴官这一出华府,魏聘才自为得意,又以为奇,在城
外各处传扬。人家听了,竟当了一件新闻。有那些各班里相公,有嫌琴言的,有
爱造言生事的,七张八嘴,改头换面,添起枝叶,把个子玉、琴言说得无所不至。

  不料王通政在人家席上遇着蓉官、二喜等类,就把子玉、琴言的事说得活龙
活现。

  文辉本看过子玉之病,也觉得病的有些古怪,只不晓得是相思玻今听了这些
话,心上着实不爽快,因想道:「少年人这些事原也禁不住的,也只好逢场作戏。
况且子玉才十八岁,正是好花含蕊的时候,怎么就作起这些事来。偏偏去年又将
个爱女许了他。人生起头第一件,就是这不爱听的事,有了外遇,将来琴瑟之间
就不能专好的了。」回家就叫他儿子王恂问了一回,王恂只好含含糊糊的说了几
句,又与子玉剖辨,说断不至此,文辉终有些疑心。陆夫人听见了,虽未过门,
倒先替女儿吃起醋来了,便向文辉说道:「若论玉哥儿,相貌是极好的,所以去
年孙亲家母作媒,我就应许了。如今你自然不管,这怎么好?亲尚未成,倒先弄
些笑话出来,将来若是一味的混闹,叫琼姑过去,如何过得日子?亲翁在家还能
拘管,亲母是一味的溺爱,顺着他性儿,日后多半是个不成器的。这等小小年纪,
就这样无廉无耻的爱起小旦来,真了不得了。更有那些老不正经的,也要常在外
边作乐,更怪不得年轻的人了。到底这些小旦有什么好处,羞也不羞。」陆夫人
气头上,倒连王文辉也教训了一顿。文辉只是陪笑,不敢作声,说:「事情呢,
实在稀奇,我暗中窃访,连恂儿都知道他们才见过两三面。就是彼此思念,其实
没有别的事。况且这么小的孩子,那里明白到这些事。你放心,我自去嘱咐表妹,
以后管得严些,不准他出门,也就没事了。到今冬也好完娶,这件事琼姑过去了,
或可拘住他。」陆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这些下作脾气是出于本心,我见多了,
拘管得那一个住?从来说贼不改性,管住身管不住心的。」文辉听这些话,明明
的逼到自己身上来,只得呵呵一笑,踱了出来,往书房里去了。陆夫人气极了,
又在他女儿琼姑面前,把子玉讲了又讲。琼姑低头不语,心中也有些不耐烦。本
知道是个风流夫婿,却不道是这样轻薄,应着一句常说的话「才人行短」了。便
又想起哥哥、姊夫,常说子玉的好处,说人是极正经的,又极有情的。或者他爱
的这人,是单为其色,没有别的事,也未可知。便觉红晕桃腮,手拈衣带,呆呆
的静想。陆夫人又心疼他,多说了恐他烦恼,便坐了一坐也自去了。

  再说子玉自从琴言来看之后,便已放心。又晓得他母亲不责备,而且反托聘
才带琴言来,心中十分快意,自然更好得快了,不到十日便已精神复旧,惟见了
母亲总有些惶恐不安的光景。颜夫人爱子之心十分体贴,又知儿子并无苟且之行,
绝不提起琴言的事。那王文辉亲自来过几次,陆夫人也来过。一日在颜夫人面前,
也不好说得,但有些话里讥讽,暗藏褒贬,似乎叫亲家以后留点神,不要放纵他
的意思。又见子玉病已痊愈,看其相貌翩翩,实是佳婿,又像个真诚谨厚的人,
就把疑心消去一半。

  过了几日,子玉究竟放心不下,便回了母亲,借看聘才为名,去看琴言,恰
好见着聘才。聘才又求珊枝,把琴言叫出来,说了有一个多时辰的话,子玉方才
放心而去。华府中人多嘴杂,且各存一心,过了几日,就有人将此事传到华公子
耳中。华公子听了着实有气,便叫珊枝上来问了一遍,珊枝替辩了几句,华公子
也说了他几句,以后不准琴言出门,将他派往洗红居,交与十珠婢看管,不与外
人通问,便与拘禁牢笼一般。幸亏十珠婢都是多情爱好的,倒着实照应他。若是
别人在此,也是求之不得的。这琴官一来年纪小,二来是个异样性格的人,到是
守身如玉,防起十珠婢来。所以华公子看得出他老诚,放心放在婢女堆中,也当
他是个丫鬟看待他,只不许与外人交接。到了此间,是断乎走不出来,就是林珊
枝不奉呼唤也不能到的,何况他人?琴言只好坐守长门,日间有十珠婢与他讲讲
说说,也不敢多话。晚间独守孤灯,怨恨秋风秋雨而已。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
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7 21:22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三十回赏灯月开宴品群花试容装上台呈艳曲

  话说琴言从子玉处回来,华公子虽未知其细底,但责其私行出府,殊属不知
规矩,姑念初犯,权且免责,把他拨在内室,这是里外不通的所在。一日,独坐
在水晶山畔,对着几丛凤仙花垂泪,心中想到人生在世,不能立身扬名,作些事
业,仅与那些皮相平人混在一堆,光阴易过,则与草木同朽。即如草木开了花,
人人看得可爱,便折了下来,或插在瓶中,或簪于鬓上,一日半日间,便已枯萎,
虽说是爱花,其实是害花了。譬如这一丛凤仙种在此处,你偎我倚,如同胞手足
一样,有个自然的机趣,即有风吹雨打之时,不过一时磨折,究无损于根本。

  若将他移动了根本,就养在金盆玉盎中,总失其本性。还有那些造作的,剪
枝摘叶,绳拴线缚,拔草剥苔,合了人的眼睛,减却花的颜色,何异将人拘禁束
缚,叫他笑不敢笑,哭不敢哭。

  再子细思量,人还有不如花处,今年开过了明年还开,若人则一年不似一年。

  即如我之落在风尘,凭人作践,受尽了矫揉造作,尝尽了辛苦酸甜,到将来
被人厌恶的时候,就如花之落溷飘茵,沾泥带水,无所归结,想至此岂不痛杀人,
恨杀人。一面想,一面滴下泪来。再想到庾香虽然病好,但我从前说了些谎话,
若知我近日的光景,他不能来,我不能去,只怕旧病又要发了,那时再来叫我,
恐怕也不能再去。思前想后,终日凄凄楚楚的。一日一日的挨去,光阴最快,转
眼已一月有余,只见丹桂芬芳,香盈庭院。

  此日是八月十二,华公子想起六月二十一日在怡园观剧,说秋凉了请度香过
来。因想十五日是家宴之辰,不便请客,即定于十四日,请子云、次贤、文泽等,
在西园中铺设了几处,并有灯戏。为他们是城外人,日间断不能尽兴,于下贴时
说明了夜宴。此日正是秋试二场,刘文泽为什么不应举呢?这一科大主考即系文
泽之父大宗伯刘守正,副主考系王文辉,已升了阁学,陆宗沅、杨芳猷、周锡爵、
孙亮功一班可可的一齐分房,将那一班知名之士回避了一大半。内中除徐子云、
史南湘是前科举人,萧次贤是高尚自居,无心问世,只有田春航、高品入常如子
玉、王恂、文泽、仲清等皆遵例回避。子玉在家闷闷不乐,又因琴言杳无音信,
内外隔绝,又不能传递消息,几次要去访问聘才,又因华府威严,豪奴气焰。故
而子玉不肯前去,只得静坐书斋,闷坐而已。

  且说十四日早,子云与次贤商议道:「今日华公子请我作通宵之饮,且闻赏
灯,他今日必有一番热闹局面,并闻五大名班合唱。」即传家人分派跟班,检点
衣服什物,零星珍宝赏需等类。总管预备好了,交与家人点过,免得临时短少。

  说着已到未初,当下二人早吃了早饭,穿了衣裳,上车一径往华府来。

  且说华公子亲自往各处点缀了一番。这西园景致奇妙,虽不及怡园,然而精
工华丽,却亦相埒。不过地址窄小,只得怡园三分之一。园中有十二楼,从前聘
才所到之西花厅,尚是进园第一处。从前华公爷一个好友叫作谢笠山,是个画画
好手,与他布置了十二年,却是浓淡相宜,疏密得体。到华公子长成,心爱繁华,
又把笠山手笔改了许多。如今是一味雕琢绚烂,竟不留一点朴素处。

  是日张仲雨一早进来,先在聘才处吃了早饭,与张、顾诸人谈笑了半天。到
得午正时候,拉了聘才、林珊枝来逛西园。

  仲雨从前也不过到过一两处,聘才虽经游过两回,也未全到。

  此园有一妙处,曲折层叠,贯通园中。地基见方二十亩,筑开一池,名玉带
河,弯弯曲曲,共有六折,每折建一桥,共有六桥。池边有长廓曲榭,回护其间,
前后照顾,侧媚傍妍。也有小艇三五个在岸泊着。池边一带名为小苏堤。园中有
好些大树、虬松、修竹。假山有两种:一种小者用太湖石堆砌出来,嵌空玲珑;
一种高大的用黄石叠成,高至数丈,苍藤绿苔,斑驳缠护,亭榭依之,花木衬之。

  撮要提纲,则水边有山,山下即水,空隙处是屋,联络处是树。有抬头不见
天处,有俯首不见地处。

  当下仲雨、聘才二人,跟着珊枝,顺着山路径,高低斜曲,穿入一个神仙洞
内。从左边上去,几树丹桂,不到十余步,至一带曲廊,作凹字形,罘□轻幕,
帘栊半遮。珊枝引入看时,共是七间,两楹如翼外张,中间平厦三间,后面玻璃
大窗,逼近池畔。室中陈设华美,署名「归鸿小渚」。下有小跋数行,是华公自
叙亲笔。二人赏鉴了一回,从右边长廊西首小门走去,是一个小小院子,有几堆
灵石,几棵芭蕉,见一个小座落,是一个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进内横接着雁齿
扶梯。上得楼来,却是四面雕窗,楼中摆着数十个书架,横铺叠架,摆得有门有
户,缥缃万卷,芸香袭人。此楼有两所,作丁字形,一所三层,一所两层,俱是
明窗面面,中间锁着四个大橱。下摆一长桌,宝鼎喷香,瓶花如笑。

  当下三人略坐一坐,便从屏门后扶梯下来。接着一带红阑,阑下种着一排垂
柳,前面几树梧桐。进得楼来却甚精雅,壁上挂着数张瑶琴,古锦斑斓,五色绚
彩;几案上摆些古铜彝鼎,却无一点时俗气。赏玩了一回,又走下来,四面俱敞,
傍水临池,室中不染一尘,几案桌椅尽用湘竹凑成,退光漆面。左右两行修竹,
几处秋声动人。阑前摆着一张棋桌,放着两个洋漆棋盒,仲雨道:「此间颇为幽
静,却洗尽繁华气象。」珊枝道:「公子虽爱热闹,其实也喜清静。」仲雨走下
阶来,沿池而行,渡过红桥,对面一个白石平台,雕栏如玉;上面三间平榭,垂
了湘帘。进去一看,觉得一片晶光射目,寒侵肌肤,为夏间避暑之地。一切桌凳
几案,尽是玻璃面子。两旁两架云母屏风,中间一口大缸,一缸清水,养些大金
鱼在内,中放一座四尺多高一块水晶山。此刻秋凉时候,已觉阴森逼人。走了出
来,只听的远远敲梆之声。珊枝道:「此是传人伺候,公子将出来,客将到了,
恐怕有事,我先出去。」说罢便走了。仲雨也同了聘才出来,仍到东园,穿好了
衣裳等候。

  却说华公子宴客,今日共有三处:日间在恩庆堂设宴观戏。

  酉戌二时,在西园小平山观杂技。夜间在留青精舍演灯戏。华公子已冠带出
来,先在恩庆堂前候客。却好萧、徐、刘三客约会了同来,进了大门,下了车,
里头另换肩舆抬进,直进了垂花门,到大厅下轿。华公子出迎叙礼。即开了中门,
宾主四人,慢慢的走进来,又走了两进,才是恩庆堂。萧次贤是初次登堂,便留
心观望。这恩庆堂极为壮丽,崇轮巍奂,峻宇雕墙,铺设得华美庄严,五色成采。

  堂基深敞,中间靠外是三面阑干,上挂彩幔,下铺绒毯,便是戏台,两边退
室通着戏房。宾主重新叙礼,将要坐时,魏聘才同着张仲雨出来。一一相见了礼,
遂即叙齿坐下,讲了些寒温,献过了三道茶。只见两个六品服饰的,领着四个人
上来,铺设桌面,摆了两席。戏房便作起乐来,随后银盘金碗,玉液琼浆献上来。

  华公子起身安席,子云、文泽等推让,欲要并作一席,也换个圆桌,华公子
执定不肯,遂让次贤首坐,文泽次之,那一桌子云首坐,仲雨次之,聘才与自己
作陪。

  今日是五大名班合演,拿牙笏的上来叩头请点戏,各人点了一出,就依次而
唱。冲场的无非是那几出,看官也都知道,只得略了。主人让酒,四客饮了几杯,
上过了几样肴馔,正是罗列着海错山珍,说不尽腥浓肥脆。清谈妙语,佐以诙谐。

  那边席上,聘才问次贤怡园的光景。次贤略述了几处。随后即见宝珠、蕙芳、
素兰、漱芳、玉林、兰保、桂保,春喜、琪官等九个,又凑上一个,作了一出《
秦淮河看花大会》,有幽闲的,有妖冶的,有静婉的,有风流的,极尽靡艳之致,
众人尽皆喝彩。子云、次贤等就于此出中间放了赏。华公子对着笑道:「此系抄
袭吾兄旧文,殊觉数见不鲜。」子云道:「唱的甚好,贞静的却极贞静,放浪的
却极放浪,没有一人雷同。」文泽道:「这出戏我倒没有见他们唱过。」次贤道
:「如今秦淮河也冷落了。就是从前马湘兰的相貌,也只中等,并有金莲不称之
说。」子云道:「湘兰小像我却见过,文采丰韵却是有的。」

  聘才、仲雨也随声附和,讲了一阵。华公子酒兴便发起来,便劝诸人畅饮了
几杯。子云留心今日不见琴言,便问道:「我闻得琴言近在尊府,今日何以不见?」

  华公子道:「这孩子脾气虽有些古怪,却还老实,如今派在内书房,少刻就
出来的。」

  子云又留心看去,却又不见林珊枝与那八龄班,心内思想,今日如此盛举,
为何又不见这些人?难道都在戏房里扮戏么?这出戏唱完了,华公子就传十旦上
来敬酒。众人一齐上来,肥瘦纤浓,各极其妙。子云看九人之外添了一个全福班
的全贵,也很娇娆艳丽,风致动人。都请过了安,齐齐的手捧金杯,分头敬酒。

  蕙芳敬到子云面前,子云问起春航场中文字得意么,蕙芳道:「前日史竹君
说他的很好,是必中的。」文泽在那席听了笑道:「我听得你在家,天天的焚香
祷告,湘帆就文章不佳,也是必要中的。」蕙芳笑道:「谁说的?中举可以祷告
得来,我倒愿替众人祷告了。」华公子问道:「你们说的什么?」子云正要回言,
蕙芳忙斟了一杯酒来劝子云,子云被他缠住,却不能说。华公子呆呆的看着蕙芳,
等着子云说来,文泽见了便道:「待我说罢。」蕙芳对着文泽丢了个眼色,这边
张仲雨笑道:「媚香,今日人多嘴杂,你就要掩人的口,也掩不住这许多。」蕙
芳道:「要掩人口作什么?我也没有怕说的,你们爱说就说罢。」笑着走到那边
来敬文泽。那边宝珠,华公子赏了一杯酒,他吃过谢了。华公子道:「今日这出
戏也唱得好,淡装浓抹,各有所宜。」宝珠微笑不言,华公子即问蕙芳之事,宝
珠笑道:「我不晓得。」华公子笑道:「你们自相卫护,这般可恶,将来总问得
出来。」便又叫过蕙芳来,蕙芳只得过来,华公子道:「我是性急,又听不得糊
涂事。你有什么隐情,定要瞒着我作什么?」蕙芳低下头说道:「公子别听他们
的话,他们是取笑我的。」子云笑道:「媚香,你们的事,城外是全知道。就是
城里,只怕也有人知道的。何不说与公子听听呢?」蕙芳道:「我有什么说的?」

  仲雨忽然笑道:「你事急,就借着人作护身符,如今你又忘恩负义了。」说
得众人不解,蕙芳怔了一怔,脸上不觉红起来。华公子看了,想起前日的话,动
了些怜念,料有些隐情不好讲,慢慢的问度香罢了,便倒把别的话支开。当下谈
笑间,饮了许多酒,戏唱过了好几出,吃过了两道点心。华公子起身道:「请到
园中散散罢。」次贤、子云道:「甚好,本来酒已多了。」诸客一同起身,就有
四五个家人,急忙从廊下近路抄入,通知园门伺候。

  却说东西两园,在正厅两旁,处处有门户通入。当下华公子引着众人,即从
游廊内绕过了几处庭院,又到一个回廊,见壁间嵌着一块祝枝山草书木刻,约有
六尺多高。众人正待看时,只见一个跟班的走来一推,却是一扇门作成的,当面
便是绿阴满目,水声潺潺。大家推让进园,走过红桥,是一个青石台,三面也有
白石短阑,支了一个小绿绸幔子。左边是山石,土坡上有丛桂数十株;右边是曲
水湾环,沿边竹树蒙葺,隔断眼界。

  上面是三间小榭,内书「潭水房山」四字,却极幽雅。

  子云等欲要坐下,华公子让到里面去,从屏后走进,便见一个所在,里窄外
宽,三面如扇面。绮窗雕!□,中间用乌木、象牙、紫檀、黄杨作成极细的花样。

  此中隔作五六处,前面不用帘子,是一带碧纱栊。众人到阁前看时,底下是
一道清溪,有两个小画舫泊着。对面也是水阁,却通垂了湘帘。华公子就命在碧
纱栊前摆了一个长桌,室中焚了几炉好香,献上香茗。众人坐了,正觉秋光如画,
清洗心脾。子云偶回头时,又只见珊枝同着琴言上来,对着子云等请了安。子云
等忙招呼了。

  子云见了琴言,此时低眉垂首,不像从前高傲神气。且隔了两月,从前是朝
亲夕见的,如今倒像是相逢陌路,对面无言,未免有些感慨。即叫他走近,问了
些话,要问起子玉来,却又缩祝次贤、文泽也问了几句。

  当下众人清谈了好一回。已是申正时候,华公子便命摆了几个果碟,几样小
吃,小酌起来,又叫了群旦进来伺候。对面水阁上却安放了一班十锦杂耍,便上
起场来,说了好些笑话,作了一回像声,又说了一回《龙图公案》。次贤等不甚
喜听,便与群旦猜枚行令,彼此传觞。华公子又叫了一档变戏法儿的,耍了一回。

  堪堪月色将上,又撤了席,在园中散步了一回。便有十数对的红灯笼前来引
道,华公子与诸客都更了衣,随着红灯笼步出了园,仍从恩庆堂来,却见明灯灿
烂,霞彩云蒸的一般。从屏后迤东而行,处处笙歌盈耳,灯彩如虹。进了一个月
亮门,门前扎起一个五彩绸绫的大牌坊,挂着几百盏玻璃画花的灯,中间玻璃镶
成一匾,两旁一副长联。进了牌坊,月光之下,见庭心内八枝锡地照,打成各种
花卉,花心里都点着灯,射出火来,真觉火树银花一样。前面又是一个灯棚,才
到了戏台,更为朗耀,两厢清歌妙曲,兰麝氤氲。对面就是留青精舍。

  于是让众客进去,入了坐,主人定了席,重新开了戏,这番畅饮欢呼难以描
写。饮到二更,主客皆有醉意,便停了菜,换上果品,散坐一回。

  忽见伺候的上来,说门上回话:说冯少爷来了,要进来。

  华公子怔了一怔,道:「好,就请进来,却无生客在此。」聘才道:「缘何
三更半夜的才来?」华公子道:「想必关在城里,无歇处了。」候了好一回,才
听得脚步声,两盏小明角灯引路,冯子佩抢步上前,与华公子见了礼,又与众人
相见了,却也都为熟识。华公子即令其坐在聘才之上,将要问话,子佩便笑道:
「好!如此热闹请客,却不来叫我一声,要我闯上门来。」刘文泽道:「恐怕你
应酬忙。知道空闲,我早上就带了你来了。」说得众人笑了,子佩也不理会,便
把那些个相公看了一看,即让合席饮了两杯酒,才又自己吃了几箸菜。

  华公子见他光景饿了,便问道:「你今日在何处?怎么这时候才来?」子佩
摇摇头道:「不要说起。」才又吃了一块苹果,接着说道:「绝好一局,弄得不
欢而散。」说到此,却又懒说下去,华公子道:「为何不欢而散?你且说来。」

  子佩道:「今日和我妻舅归自荣,同到他的妻舅乌大傻家替他婶娘祝寿。」
仲雨听了要笑,子云道:「有了乌大傻,自然就不妥了。」

  文泽点点头道:「这套话倒必定可听,快说罢。」子佩道:「归自荣并约了
他小丈人,带了那四个档子。大傻也请了两桌客,并些南边朋友。」有几个会串
戏的在内,大家公议:「每人凑钱十吊,共得九十吊,遂叫了全福班演戏。归自
荣高兴,与一个姓吕的串了一出《独占》。」文泽道:「归自荣本生得好,就是
不该同小老婆另住在城外。听说仍旧窘迫得很。」子佩丢个眼色,文泽不说了,
萧次贤冷笑一声,聘才像要说话又不说。

  子佩道:「他们爱串戏罢了,偏又拉上我。」华公子道:「不错,你的戏是
唱得最好的,我看比他们还强些。今日串的是什么呢?」子佩道:「和别人串也
好,偏偏大傻子死缠住了,要与他唱《活捉》。本来戏名就不吉利,大傻生得又
呆又笨,种种不在行,难以尽述,看的人也不住的笑。正到进场的时候,我将帕
子套住了他,忽然走进了一群人来,不论皂白,拿出刑部一张票子,给众人瞧了
瞧,就一条链子,把大傻子拉了出去。

  里头奶奶们急得哭号起来。众人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欲待出去劝解,他们已
经飞跑去了,没头没脑的叫人怎样,只得一哄而散。自荣是不能走的,还有大傻
几个至交在那里,我便一直到这里来。「众人听了也都称奇,仲雨道:」我也猜
着八分了。这事还是为着归自荣起的,乌大傻不过听了衬戏,吃了镶边酒,便替
归自荣担了个苦海的干系。「冯子佩道:」我倒不知,你知是为着什么?「仲雨
道:」我也是猜测。我听得人说:乌大傻子造了张假房契,替归自荣借了六百吊
钱,听得借主知道了,要告他。我想一定是此事了。「冯子佩道:」有点像,钱
是归自荣与大傻两个分用的,如今倒是乌大傻一人倒运了。「刘文泽道:」这个
乌大傻子,也生得特奇,又呆又傻,倒是个戏癖。城外十个戏园,他每天必处处
走到,一个园子里至少也走个四五回。歪着肩膀,最可厌的是穿双破皂靴,混混
沌沌的走去走来。略有一面之交就斜着身子站住了,人又不留他,没奈何又走过
去。我不看戏便罢,若看戏必遇他的。「次贤笑道:」他也是我们浙江人,我看
他书倒像念过的。「张仲雨道:」也不见得,我虽不懂文理,我见他那字就不成
个样子。「华公子道:」别讲这些人,管他傻不傻。子佩你会唱戏,你何不上台
唱一出,显显本领;况且多少赏鉴家都在此,或者巴结的上,于你有点好处。

  「子佩啐了一口道:」我又不是相公,要巴结谁?「

  徐子云道:「谁又当你是相公?就是顾曲登场,也是风流自赏的事。况你具
此美貌,不教人赞声,岂不也冤枉煞了。」

  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冯子佩有些活动,便道:「今日没有伙计,唱不成的。」

  华公子道:「怎么没有?你就不和班里人唱,」呶嘴道:「张老二,魏老大
就很在行的。」仲雨摇头道:「我不能,况且我只会几套老生曲子,也配不上他。
魏老大可以,不但小生,连二花面、三花面全能。」魏聘才只顾笑,也不招揽,
也不推辞。徐子云道:「这不用说了,就请魏兄与子佩一试,也是工力悉敌的。」

  聘才道:「只怕不对路,况且没有请教过子佩怎么样?」华公子道:「这也
不妨。

  关目腔调有不合处,预先对一对就是了。况且我这里教曲的苏州人也有好几
个,叫他们伺候场面就是了。「聘才道:」既如此,必须周三的笛子,秦九的鼓
板方妙。「华公子便叫人传了上来。在台上伺候。

  聘才便自述所唱《折柳》、《独占》、《赏荷》、《小宴》、《琴挑》、《

  偷诗》等戏。子佩连连摇头,原来却有不会的,也有会而不熟的,便笑道:
「我都不会,看来唱不成。」聘才问道:「你会的是什么?」子佩道:「我会的
是:《前诱》、《后诱》、《反诳》、《挑帘》、《裁衣》等戏。」聘才笑道:
「也不对,竟唱不来。」华公子身子后边,站着几个八龄班内的,有一个对林珊
枝低低说道:「魏师爷何不唱《活捉》,前日不是见他唱过的?」华公子早已听
见,便向聘才道:「你何不同他唱《活捉》呢?」聘才尚要支吾,经不得众人齐
声参赞,聘才只得依了。子佩笑道:「唱便唱,不要又闹出刑部的案来,将魏老
大锁了去。」众人都笑了。子佩颇觉欣然,便又故意迁延,经众人催逼了一回,
然后与聘才到后台装扮。聘才是精于此事,毫不怯场,不知冯子佩怎样,先在后
台操演了关目,冯子佩倒也对路。但听得手锣响了几下,冯子佩出来,幽怨可怜,
喑呜如泣,颇有轻云随足,淡烟抹袖之致。纤音摇曳,灯火为之不明。

  众人甚觉骇异,如不认识一般。华公子已离席,走到台前,众客亦皆站起静
看。华公子道:「奇怪!居然像个好妇人,今日倒要压倒群英了。」子佩听得众
人赞他,略有一分羞涩;又见徐子云身旁站着蕙芳、宝珠,见蕙芳看看他,便凑
着子云讲些话,又凑着宝珠讲些话;又见宝珠微笑;又见刘文泽与萧次贤站着,
在一处彼此俯耳低言,大约是品评他的意思。原来文泽与蕙芳倒不是讲冯子佩,
倒讲的是归自荣。

  这归自荣原藉江西,寄籍直隶,也进了一名秀才。少年却很生得标致,今已
二十七八岁了。生平暗昧之事甚多。家本豪富,其父曾为大商,幼年夤缘得中举
人,加捐了中书,现在本籍安享。自荣在京八年未归,糟蹋了多少钱财。家中现
有妻室,谎言断弦,娶了乌大傻之妹。又不甚合意,又娶了叶茂林之女为副室,
另居城南。叶女在家时,即不安本分,喜交游,而自荣宠嬖特甚。奁资颇厚,被
自荣乱为花费,不到两年化为乌有。

  夫妻两个都是不耐贫苦的,未免交谪诮谤。叶女又鼓搔头弄姿,倚门卖俏,
那些旧交渐渐走动起来。自荣始虽气忿,后图银钱趁手,便已安之,竟彰明昭著,
当起忘八来,并雇了一个伙计在家。士林久已不齿,而自荣犹常常的口称某给事
为业师,某孝廉为课友,而一班无耻好色者,亦欲相为征逐。归自荣与叶女住宅,
就与蕙芳相近,故蕙芳知之甚详。刘文泽也去吃过酒的。但去吃酒的。自荣必要
作主人相陪,故此有些人不愿去。

  张仲雨是更相熟的,就是聘才尚未知道。

  华公子是不喜与闻这些事情,故不理会,只顾看子佩出神,忽叫斟大杯酒来。

  家人捧上一个大玉杯,华公子叫送到子云面前。未知子云饮与不饮,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8 23:12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三十一回解余酲群花留夜月萦旧感名士唱秋坟

  话说华公子看到得意处,把酒来敬子云诸人,合席只得满饮了一杯,共赞聘
才、子佩作得出神入妙,非寻常戏脚所能。

  少顷,二人下台,子佩便指着文泽骂道:「你是不懂好歹的,我在台上费力,
你倒在那里说长道短的批评我。」文泽极口叫冤道:「我何尝批评你,你这般瞎
挑眼?我与静宜先生说闲话。」

  次贤道:「真是讲闲话。况且你唱得如此绝妙,赞不住口,尚何评论之有?」

  华公子笑道:「我听得他们说,你倒真像个阎婆惜。你若化了女身,也是个
不安本分的。」子佩道:「好吗!你们逼我上台,又要取笑我。」徐子云问聘才
道:「魏兄这音律实在精妙,将来尚要请教,如闲时可到敝园走走。」聘才连连
答应道:「晚生是无师传授,都是听会的,就是上台也是头一回。莫要见笑。」
于是大家猜拳行令,闹了一会,钟上已到子正时候了。子云道:「才到秋分,不
应如此夜短。」次贤道:「亦觉久了,你试一人静坐到此刻,颇不耐烦。」子云
道:「已交十五日的子时,到天明已快,请撤了席,止了戏,大家谈谈,天明我
们也要散了。」张仲雨道:「此刻早已开城了,要走也可以走。」华公子道:
「忙什么,到辰刻散不迟。」

  即吩咐撤席止戏,家人整顿茶具,泡好了香茗送来。子云留心不见琴言,但
见珊枝靠着屏风有些倦态。华公子查起琴言来,珊枝回道:「他身子不快,睡了。」

  原来琴言每逢热闹中便触起他心事,就要伤心。又见冯子佩与聘才串戏,眼
中颇瞧他们不起,转托珊枝托病而去。

  华公子又叫诸旦上来,不用衣帽,俱穿随身便服,都令序齿坐在一边,便道
:「我知你们于戏曲之外,各有一长,或是诗词,或是书画,或是丝竹等技。今
日与前次俱以戏酒耽搁,不能使你们一试所长。此刻尚早,会诗的,不妨吟几句
;会画的,不妨画几笔,不必谦让。」诸旦默默无言,子云与文泽站起来道:
「妙,妙!待我来分派。」即对着蕙芳道:「媚香是长于诗的,瑶卿是长于丹青
的,静芳是长于舞剑的,香畹是长于书法的,佩仙是长于填词的,蕊香是长于猜
谜诙谐的,瘦香是长于品箫的,小梅是长于吹笙的。可惜玉侬又病了,他倒会一
套《平沙落雁》。」华公子便命叫他起来,又吩咐珊枝拿了琵琶来。家人把些笔
砚乐器都搬了出来,分摆在各处。次贤道:「我来点将:先点玉侬与瘦香把琴箫
和起来;再点瑶卿画一幅,媚香、香畹、佩仙对景吟诗,题在上面;再点珊枝与
小梅笙、琵琶竞奏;再点蕊香猜几个灯谜,说个笑话;末点静芳舞剑,溜亮风生,
亦可如渔阳参挝矣。诸公以为何如?」众皆称好,诸旦依次而行。

  琴言不得已,双锁蛾眉,把弦和起来。这边漱芳依谱吹箫。

  琴言一来心神不佳,而且手生,生生涩涩的弹了一套《平沙》。

  洞箫倒吹得和平。华公子摇摇头道:「琴声不佳,箫声倒好。」

  子云道:「琴本难学,也还亏他。」次贤道:「想你不长弹,生疏了。」琴
言道:「有半年不学了,方才第四段第三句几乎想不出来。瘦香的箫,比从前更
好了。」漱芳道:「我是向老师课学。静宜先生隔三日必教我一吹,所以不生。」

  琴言默然,抚今追昔,颇觉感慨,几乎落下泪来,只得退后站了。次贤、子
云亦颇恻然怜念。

  这边袁宝珠摊了一幅绢在画案上,左右凝思,画些什么呢?

  想了好一回,不得主意。蕙芳、素兰立在面前低低的问道:「你画什么?我
们好先定主意,打起腹稿来。」宝珠正想不出头路,便扯着他们走到栏前,商量
画些什么才好,限时刻的,又不能用工笔。若写几笔兰竹也不合景。蕙芳道:
「我想了一个题目在这里,但不知合你的意否?依我只须画一个小手卷,用黑笔
写三两处楼台,加些丛林修竹。远近布置,上面画一个月,用花青水烘他几片彩
云烟雾,便是今日的光景,题为‘良宵风月图’何如?」宝珠听了,心中大喜,
背着人作了一个揖,便入座,放大了胆,三分工,七分写,用王麓台法,挥洒起
来。

  次贤与诸人不便来看,又恐怕他画坏了。次贤远远留心,觉得下笔甚快,毫
无拘束,已觉面有喜色。

  那边蕙芳等三人挤在一处。只见李玉林俯首凝思,素兰把串香珠数个不了,
蕙芳只管看着宝珠落笔,尚暗暗的指点他。

  不到半个时辰,已经画完,成了二尺余长一个小横幅。华公子与子云等走近
来,赞不绝口。华公子看了甚是欢喜,大赞道:「却实在亏他,怎么能够如此。

  无怪乎近来个个说他们的才貌,正是羞死从前那一班爱钱的相公了。「次贤
又替他略略的润色了几处,竟成一幅好画。华公子即问蕙芳道:」你们题的想是
有了?「

  蕙芳道:「有是有了,只是不好。」便站在桌边,找了一张笺纸,写了一首
七绝。

  华公子念道:良宵灯月赏秋光,丝竹纷纷斗两厢。我道嫦娥畏岑寂,遣风吹
送上华堂。华公子念罢,拍案叫绝,次贤、文泽、子云俱绝口称妙,说道:「你
们闹了一天,被他只用二十八个字,非特说尽,而且有余,我辈反不能如此。」
华公子又念了两遍,只是赞叹。文泽道:「好是极好了,第三句还要斟酌几个字。」

  蕙芳道:「就请一改。」文泽道:「可改作‘想是嫦娥怕孤寂’,诗意较淡
远些。」

  大家都说改的极好。仲雨、聘才暗暗吃惊,不料他们个个如此,向来疑他们
有代笔,今日面试,是的确无疑了。惟冯子佩也不来看,桌子上放有一大盘桂花,
他便撮了一把,问书童讨了一条红线,自己捏着这一头,叫书童捏着那一头,一
朵一朵的堆在线上,顷刻结成了一个大花球。手中轻轻的抛了几抛,走过来挂在
华公子衣襟上。华公子取下闻了一闻,笑道:「你辛辛苦苦的结成,你自己受用
罢。」子佩接了,又到那边弄琵琶去了。素兰、玉林也都写出来。先看素兰的是
:满泛金樽玉液浓,秋光和霭似春容。嫦娥宫殿层层启,照澈珠帘十二重。

  华公子一样赞好,道:「工力悉敌,竟是元、白同时了。」子云道:「也要
改两字。第三句嫦娥二字,与前首相同,不若改作‘广寒宫殿层层启’,不好么?」

  素兰道:「果然改得好。」

  始而子云恐素兰不及蕙芳,及到此刻才放了心。再看玉林的填词,填的《一
痕沙》小令,看词是:娇舞酣歌深院,绣幕锦屏香软。珠履客三千,集群贤。月
若有情留住,人若有情休去。

  莫听晓鸡鸣,乱啼声。看者都是满面笑容,越发说好,道:「真是柔情香口,
纸上如生,能不令人爱煞也。」华公子道:「实在极好,但我要换几字:」集群
贤‘换作’会群仙‘,乱啼声’换作‘只三更’,可好么?「众人一齐道:」好。

  「次贤叫他们快些写上,蕙芳、玉林都要素兰代写,华公子不依,只得各自
写了。

  大家又赏叹一回,于是静坐,听珊枝的琵琶与春喜的笙。珊枝斜坐着拨动檀
槽,只见指法如雨洒芭蕉,声韵如滩头流水,满怀春色,绕乱一堂。加之笙韵高
低,声声应和。听得人人色舞眉飞,四肢愉快。弹了《月儿高》一套,大家也赞
了一回。

  吹弹过了,要桂保的诗谜来了。桂保道:「是人给我猜,还是我给人猜呢?」

  华公子道:「我给你猜。」随口念道:「碧纹浅笑起参差,今岁春来已较迟。
我道灞桥诗思少,不如赤壁夜游时。」桂保想了一想,笑道:「公子说的,是风
花雪月四样,真作得好。」华公子道:「真心灵,一猜就着。」冯子佩道:「我
说一个你猜:未用时千包万裹,到用时粉身碎骨。谁知一肚黑心肝,也能撺上云
霄里。」桂保笑道:「这是爆竹。」

  华公子道:「这样不通谜子也要人猜。」子佩道:「何以见得不通?」华公
子笑道:「爆竹自然要他响,你这放不响的爆竹要他何用?」众人笑了。聘才道
:「我也说个不通谜子请教,你猜猜。」念道:「惊天动地怒如雷,一去谁知不
复来。比似疆场发浩叹,古人征战几时回。」桂保笑道:「也是爆竹。」

  张仲雨道:「方才嫌子佩的不响,所以他第一句就从响字作出来。」此时晓
风飘飘,晨钟已鸣,东方发白,华公子即催兰保舞剑。兰保扎起双袖,掣出青锋,
先展个门户,却也抑扬顿挫,满眼生光,到后来竟是一道寒光,连人也看不见了。

  大家痛赞了一阵。兰保舞完,已是红霞满天,朝曦欲上。今日是中秋,各人
未免俱各有事,都告辞起身。华公子不便再留,整衣送客。

  子云等又将零星玩物,分赏众旦毕,各人同散,华公子直送出穿堂方回。惟
冯子佩困乏已甚,已在留青精舍榻上睡了,聘才也自归房,华公子吩咐书童好好
伺候冯子佩,一面也进内室。

  诸旦约齐出城,且按下不题。

  十五日一日过了。到了十六日,王恂、颜仲清约了史南湘来望子玉。子玉自
七月中病好,调养了二十八日,已经强剑知琴言身落华府,不可复出,大有看破
红尘之念,歌场舞席,绝不与闻,惟独坐一室,茗碗香炉,周旋其间。名为看破,
其实情怀未断,犹时一念及,涕泪潸潸,不能自解。十五日到王文辉家一走,王
恂、仲清约定明日午刻去望田春航、高品。子玉已吃过了早饭,在书房等候。不
多一会,史、颜诸人已到,南湘坐了,与子玉叙谈。仲清、王恂先进内室,见了
颜夫人,略坐一坐即出来。喝了一杯茶,即催子玉同走。

  外间已套上车,子玉也不换衣服,云儿恐怕寒冷,包上了几件棉衣。上了车,
来到春航、高品寓处一问,都已回寓,遂同下车进内,一直走到里面。只听高品
一片笑声,夹着些燕语莺声在内。到春航斋中,见苏蕙芳、李玉林在内。高品、
春航见了四人进来,不胜欢喜,让坐了,苏、李二相公也都见了。

  略谈了几句,仲清便问闱中的事。春航、高品多属得意。仲清道:「湘帆的
文章请教过了,是一定得意的。卓然的文章,快拿出来看看,想来定有出人头地
的好处。」高品道:「不好,不好,不必看他。」王恂道:「什么话!就不好也
要看看。」

  南湘道:「这三道题,卓然一定见长,就不看也不妨。」子玉道:「到底看
看怎样。据我愚见却有几样作法,注疏上有可依,有不可依的。」高品道:「我
那日忽然神思昏昏,不成一字,到晚随手乱写,完了卷就算帐。首艺虽有草稿,
也不知团在什么地方去了。」即到自己房里寻了出来。众人看了一遍,连诗稿也
在上面。南湘看了一半,即不看了。王恂道:「作却作得超妙,太短些,看来不
过四百余字。」子玉道:「笔老格高,此等文场中是少有的。」高品对子玉点点
头道:「瘐香还有点眼力。」仲清道:「卓然据你论,这篇文字怎样?你说句良
心话。」高品道:「说好也使得,说不好也使得。横竖场中不论文,中也不算侥
幸,不中也不算抱屈。」仲清又问南湘道:「你看湘帆何如?」南湘道:「我看
湘帆必定中魁,卓然的或遇见那荒疏的房考,或者倒中元也论不得的。」仲清摇
头不语,高品取过文稿,扯碎了道:「得失自有一定,不必论他,谈谈别样罢,
大约我总中一个给你看。」诸人遂各无言,当是高品气忿了,各说闲话。

  蕙芳说起前日在华府中,怎样题诗画画等事,细述了一遍,听得众人欢喜。

  又叫他们念出来,各人赞了一回,尤赞玉林的词更为工妙。高品道:「强将
之下自无弱兵。你们看佩仙之首词,外边那些头巾纱帽作得出来么?」子玉道:
「果然。就是华公子这几个字也改得好。」又问了琴言几句,玉林、蕙芳也细细
说了,子玉又发起怔来。忽然高品的小使进来请他,说有客要会。高品即忙出去,
有好一刻工夫尚不进来。南湘道:「什么人这么长谈?」春航道:「近来卓然有
些古怪,找他的不一而足,却非寻常往来,都是俗陋不堪的人。前日我的小使见
他的管家,拿了好几封银包进来,问他,他说不知谁的。」仲清道:「是了,卓
然也穷极了,自然要作这个买卖。况且这篇文字是信手写的,不然何至忙到如此。」

  南湘道:「不错,你听他说,总中一个给你们看,这话就明白了。」高品送
了客去进来,大家住口。

  蕙芳道:「难得你们诸公可巧全都在这里,今日我作个东道,请你们何如?」

  王恂道:「甚好。」高品道:「相公不是要请分子?」蕙芳笑道:「被你猜
着了,我真要请分子。」众人当是顽话,都应允了。蕙芳命人到饭庄子上备了一
桌菜来,众家人相帮摆好,蕙芳即恭恭敬敬的安了席。众人诧异道:「媚香今日
忽庄严如此,想来真要请分子么?」蕙芳应道:「我早说过,几时见相公的酒可
是白喝的吗?」大家一笑坐下。高品道:「可惜少了一客。」蕙芳问是少谁,高
品道:「今日倒不可少潘三。」蕙芳啐了一声,一连敬了几杯酒,玉林也帮着敬
酒,吃了几样菜。

  蕙芳便在靴掖里拿出几页纸来,像是写的一篇文字,递与首坐史南湘道:
「竹君先生,我今日请分子就是为此。你看了,待我再说。」众人不解,都凑近
来看时,题目写的是《香雪先生传》。蕙芳又叫跟班的拿进一个小包,解开一并
送上。诸人看是《香雪遗稿》,共两本,诗文并列。南湘一句一句的念出,念完
才晓得即是蕙芳教书教戏的业师,竟是个名士出身,因不第焚弃笔砚,入班教曲,
生平著作甚富。蕙芳进京相投,京如骨肉,所有才技,皆师所传。已于某年月日
病故,旅榇无归,暂寄停城南寿佛寺。今其寡妻弱子,访寻而来,一路狼狈不堪,
到京始知香雪已故多年。蕙芳知道了,即倾囊相助,得二百金,除盘费外,尚够
经理其家,并求萧次贤画像征诗。其子元佐,年十三岁,贫不能入塾读书,而天
姿颖悟,过耳不忘。每到人家书塾听书,默志在心,五经已熟一半。蕙芳的意思,
欲浼诸名士或作诗,或作墓志,或作传,以表扬潜德,阐发幽光,且以盖其前愆,
裕其后裔。诸人一面看,蕙芳一面讲,讲到伤心处,便呜咽起来。众人为之动容,
一齐站起道:「此等高义,今人所难。我等自当盥沐敬书,表其万一。且香雪有
如此高弟令子,即落魄而死,亦无遗恨。」春航与子玉更觉赞叹不置。

  南湘道:「这篇传你自己作的么?」蕙芳道:「都是实话,就是少些文气。」

  仲清道:「也好,请湘帆润色润色就好了。」

  即说道:「我与他作篇诔。」王恂道:「我作几首挽诗罢。」

  南湘道:「我作墓志。」春航道:「把他的作了略节,我另作一篇传如何?」

  蕙芳道:「更好,这原算略节,用不得的。」

  子玉道:「大文章你们都作了,我们作什么呢?我只好作篇赞罢。」高品道
:「赞也很好,我作篇祭文倒沉痛些。」仲清道:「我们何不约齐了他们几个弟
子,到黄昏人静后去祭他一祭,并多凑些盘费给他何如?」春航等都说这更好了,
蕙芳即叩头谢了,慌得众人齐来扶起。从此人人皆视蕙芳如畏友,连顽笑都不肯
了。南湘道:「他定于何日起灵?」蕙芳道:「三十日子时,二十九日三更光景。」

  南湘道:「我们这些文章倒要早早的作起来,刻成一集,刷印几十本,交他
带回。

  其分金,各人量力而行。或者如度香、静宜、前舟,也可叫他们出一分。

  我们约齐了,到二十九日夜二更,到彼一祭就结了,他们那些徒弟,媚香自
去张罗罢。「众人说道:」很好。「蕙芳道:」祭也可以不必,也不敢当。况庙
宇窄小,也无容身之地,赐些笔墨已荣耀极了,何敢当再祭奠?且外面俗眼甚多,
反为诸公添些物议。「南湘道:」这倒不妨,他也是士林中人,人也知道,且到
那几日再议。我看湘帆,似不能少此一举,我辈附尾,亦无不可。「今日有蕙芳
这一请,诸人动了恻隐之念,不能尽欢,到了初更,各自散了。

  明日,南湘、仲清即致札与子云、前舟诸人,数日后都送了些分金,并有几
首歌行。南湘、仲清看了,点过分金是:子云二十四,文泽十六,次贤十二,共
五十二两。仲清道:「我们共有六分,每人八两,共凑成一百两也就够了。」南
湘道:「很够了。」于是又致札众人,两三日间都要凑足。诗文共遗集,俱已发
刻停妥,印刷一百部,用银六十两,蕙芳一人出了。

  花部中曾受业于香雪者,现有四人:袁宝珠、王桂保、金漱芳、陆素兰,或
学画,或学诗,皆为高弟,此四人也共凑百金,连蕙芳的共有四百金。母子二人
并一老仆三人,雇舟由运河而回,也就极宽裕了。

  到了二十八日,仲清又到南湘处商议明日之事,并说:「大约有几个不愿去
的,庸庵畏首畏尾,防他严亲知道,瘐香更不消说了,那古庙里三更半夜的,也
不好叫他去。」南湘道:「我倒想着个主意。既是此举,也不专为祭他,我们借
此可以散步野游,不如日间携樽而往,一献之后,即到锦秋墩、浩然亭上,与那
些相公一叙,不很好吗?」仲清道:「果然好,我未想到。如庸庵、庾香不来,
我们四人罢了。」于是又同到春航处约定,即叫春航备了酒肴,于午刻在那里等
候。

  南湘到了明日,即约仲清骑马出城。到了寿佛寺门口下了马,马夫拴在一边,
已见五六辆车歇在那里。进得门来,古刹荒凉,草深一尺,见马骡在那里吃草。

  颓垣败井,佛像倾欹。

  进了弥陀殿,尚不见一人。只见大雄宝殿,西边坍了一角,风摇树动,落叶
成堆,凄凉已极。才见一人从殿后走出来。仲清认的是蕙芳的人,见了垂手站祝
仲清问道:「他们在那里?」

  那人道:「尚在后面,待小的引道。」走到殿后,西边一个门内是一带危楼,
门窗全无。走过了才是三间小屋,堆满灵柩,约有二三十具。见一柩前,有一小
桌,点着香蜡,想就是了。

  天井内东边,又有一重小门,进了门有三四间小屋。春航、高品与蕙芳等都
在其内,有一个老僧陪着。春航、蕙芳迎将出来。

  南湘道:「这么个所在,阴惨怕人,怪不得有人不肯来。」蕙芳忙拖过条板
凳放在上面,请他们坐了。仲清道:「人已齐了,就奠一奠,我们往锦秋墩去逛
罢。」蕙芳即将祭筵就叫在那屋里摆起来。蕙芳上香,素兰奠酒,漱芳执壶,宝
珠上菜,桂保焚纸,春航、南湘、高品同行了一个礼,五旦连连叩头代谢。

  大家也都坐不住了,急忙的叫人收拾,给了和尚一吊钱,一齐走出庙来。南
湘、仲清仍旧骑马,余人上车,从人挑着担子,一径往锦秋墩来。疏林黄叶,满
目萧条。

  约行一里有余,已到了墩前。此墩巍然若山,上有梵宇,顶上建一大亭,名
浩然亭,四围远眺,数十里城池村落,尽在目前,倒也有趣。春航道:「今日目
击荒凉,心殊难受。及到此处,觉得眼界一空。」高品道:「这个锦秋墩,我竟
没有到过,竹君想来是游过的了。」南湘道:「我是第一次。我因前日偶见前人
有《题锦秋墩》诗,所以知道。大远的路,谁到此间来?」仲清道:「其实也好。

  天天在热闹地方,也应冷落一回。「南湘道:」这个寿佛寺就冷落够了。剑
潭,你说惟清心者能叩寂,志淡者能探幽。那个庙里,你敢住几天么?「仲清笑
道:」若到此地位,也不得不祝晚间月明风静,或者有些鬼狐来盘桓盘桓,也未
尝不佳。「高品道:」剑潭总喜作违心之论。「素兰道:」我若是一个人,就是
日里也不敢进去。「

  桂保道:「那些棺材破烂的甚多,我看晚间只怕有鬼。」漱芳道:「亏那和
尚只有一个徒弟,一个香火,竟不怕。若果真有鬼,和尚怎么好好儿的呢?」蕙
芳道:「你几时见鬼吃过人?

  我前日听那和尚说,每到阴风暗雨的时候,或是夜深,叫的叫,哭的哭,是
常有的。「宝珠道:」你们听见怡园闹鬼没有?「

  蕙芳道:「没有。」素兰问道:「怎么闹鬼?」宝珠道:「看桂花厅一个小
使叫春儿,爱吃果子,每逢赏花请客的果子,他捡了藏在一个坛子里。那天晚间,
有个大马猴知道了,便来偷吃。春儿睡了,听得满地抛果子响,问又不答。拿灯
出来,又照不见什么。睡了又响,重又出来。那晓猴儿躲在一个熏笼里。

  春儿拿了把刀,无心走到熏笼边,那猴儿忙了站起来,顶着熏笼连撺带跑出
去了。春儿火也灭了,刀也掉了,神号鬼哭喊起鬼来。对门的青儿,跑出来刚撞
着猴儿,毛绒绒的,一扑就栽倒了。闹得多少人起来,只见地下一个大熏笼,都
想不出什么缘故。春儿说五尺多高一头黄发的鬼,青儿又说是青面獠牙的鬼,还
伸开五指打他个嘴巴。倒议论了两天。到第三天将晚的时候,看得那猴儿进来,
又想偷果子吃,才明白了。不然,差不多闹到上头都知道了。「大家都笑起来。

  蕙芳预备了两桌蔬菜,四样点心,就借庙中厨房作起来,九人于地下铺上垫
子,席地围坐。春航与蕙芳相交了半年,久成道义之交,今复见其仗义疏财,深
情感旧,愈加敬畏。再想起自己去年及春间的光景,竟至潦倒穷途,势将沟壑。

  若非蕙芳成就,虽满腹珠玑,也不能到今日。对西风之衰飒,怆秋景之萧条,
烟霏霏而欲雨,云黯黯而常阴,不觉悲从中来,泪落不已。众人不解其故,独蕙
芳略知其故,亦已泪满秋波。再经宝珠等一问,愈忍不祝念起从前落难光景,若
非香雪提携,早已十死八九了,到此不觉的放声一哭,哭得众人个个悲酸。

  南湘心中发恶,便痛喝了一大碗酒,对着一带远山舒啸起来,清风四起,林
木为遥高品道:「看你们哭的哭,笑的笑,胸中都有如此块垒,独我高卓然胸中
空空洞洞,如无肠国民一般。

  孙登之啸,不过形狂;阮籍之悲,亦云气馁。古人登高作赋,感慨系焉。我
们今日聊且一吟何如?「南湘道:」好,你先起句。「高品道:」悲壮淋漓,莫
如填首《贺新凉》,我得了起句在此。「即念道:世事君知否?古今来桑田沧海,
不堪回首。

  高。只有词人清兴好,日日狂歌对酒。史。正秋在断云残柳。

  试马郊原闲眺望,颜。问金台可要麒麟走?魂已去,更谁守?

  田。天涯我已飘零久。共晨昏,棋枰茗碗,二三良友。高。死者千秋长已矣,
说甚名传不朽。史。史块垒填胸如斗。诗唱秋坟聊当哭,颜。听呜呜击破秦人缶。

  且一醉,莫□□田。大家吟了一遍,哈哈大笑。天要下雨,遂无心久留,急
忙收拾。南湘搭了蕙芳的车,仲清搭了素兰的车,一路而回。到得家时,已萧萧
疏疏落起细雨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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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8 23:13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三十二回众名士萧斋等报捷老司官冷署判呈词

  话说秋雨纷纷,泞泥满道,一连下了七八日,到了初八日方见晴明。场中定
于初十日出榜,初九日一早即报起来。凡下场的个个意马心猿,到了这几天,寝
食俱废,就是高品、春航亦未能免俗。春航初八日晚上太睡早了,睡不着,重又
起来,至高品房中,见高品尚未安睡,二人谈起心事来。春航叹了一口气道:
「我的名心原淡,中不中倒也无妨,就是对不住苏媚香,半年期望之心白白孤负
了。科名虽不足贵,但古今名士才人,断无不从科名而起。」高品道:「可恨今
年这一班主考房官,把人回避得干干净净,我们再若不中,未免太冷淡了。若到
明日此刻不见动静,就不必想了。」春航道:「不要到此刻,点灯时不来,便已
绝望。若据前日那两个六壬课,似乎你我皆可有望。」高品道:「下场年问卜是
最不灵的。我头一次在江宁考试,有个起梅花数的为我起数,得泰卦五爻。他说
不用说了,一定中元的。爻辞是帝乙归妹,以祉元吉,你还讲甚么。

  且象辞还是中以行愿也。「春航道:」可不是!「高品道:」不但此,那年
是乙未年。你想帝乙的乙字,与归妹的妹字,去了女字旁,不算乙未两字么?我
已十拿九稳,谁知道鬼神专会哄人的,你道可笑不可笑。「春航道:」人心最灵。

  心之所欲,象即呈焉,此是人心上起的象,非卦中之象也。「二人煮茗闲谈,
将近五更始寝,一到天明即已起来。

  却说苏蕙芳惦记春航,亦复一夜不能安睡,比到起身时,已是巳正时候,连
忙梳洗,即着人到外面打听可曾报动,那人去了。随后有个京官,着人来叫蕙芳
去陪着登高,蕙芳那有心绪,回他进城去了。停了好一回,钟上已交午初,打听
人转来道:「外间已报过四十名了,田老爷还没有在内,倒是那个姓归的中在三
十四名。」蕙芳道:「那个姓归的?」家人道:「胡同外边住的,就是那叶先生
的姑爷,开窑子的。」蕙芳听了,颇为不平道:「奇了!忘八都中了,还了得?

  这么看来,是不必说了。「心上要到春航那里去,犹恐见面有些难以为情。
意欲报了再去,心上十分焦急,比春航倒还胜几分。一回见宝珠着人来问信,素
兰、玉林着人来问信,闹的蕙芳坐立不安。欲到戏园中,恐怕被人钩搭住了,闷
闷的歪在炕上,拿本闲书消遣,看了两页又放下。

  将近申初时候,尚不得信,闷绝无聊,忽见跟班的手里托着一个盒子,上面
放着一盘枣糕,进来说道:「胡裁缝送来的,有话要面求。」蕙芳道:「他有什
么话讲?既然他亲自送来,收了他的就是了。」胡裁缝也走进来,作了一个揖。

  蕙芳让他坐了。胡裁缝道:「今日倒闲空在家,不出门走走?外面登高,游
玩的颇热闹。又是报举人的日子,潘三爷的女婿中了,好不热闹,挤满一铺子人,
报喜钱赏了一百吊。这胡同外的一家也中了,我常与他作衣裳的。寓在宏济寺的
高老爷也中了八十一名,如今城外已报一百多名了。」蕙芳听了,忙问道:「宏
济寺的高老爷中了,还有位田老爷也寓在寺内,可曾中么?」胡裁缝道:「我没
听见说,想必也中了。」便向蕙芳说:「我的苏爷,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我那第
三个儿子叫三喜,在铺子里闲着,教他作手艺,学了三四个月,剪刀都拿不起,
一天倒要四五十钱买糖买果子吃,我那里养得起他?他相貌也还干净,虽不能比
你那班里相公,也差不多。他心也灵,针线学不会,戏倒学得会。如今听熟的乱
弹,倒也会唱许多。我想作戏比我们作裁缝好万倍。我求你老人家行个好事,提
拔提拔我,选个日子送三喜来拜你作师父,你老人家断不可推辞。我若送他到别
班里,我也心疼他年纪又小,打打骂骂的,孩子也受不得的。

  你老人家心又慈,疼惜孩子,将来就不指望与你老人家一样,能够光光鲜鲜,
不少吃,不少穿,认得几个财东,也就心满意足了。作裁缝的有什么好处?自己
又没有本钱,铺子里赊了料来,来路就贵,还要替人垫钱。开出帐去,人又嫌贵
了。七折八扣,拖拖欠欠。这一间铺子好容易开着,五七个伙计作活,老米饭,
酸菜汤,一天费用也得两吊钱,能有多少沾光在内?

  你若肯收了作徒弟,歇两年我就不作裁缝,就像作老太爷一般了。「蕙芳听
了,好不厌烦,便道:」我将要改行不唱戏了,那里还要收徒弟?况且我也不会
教人。你儿子要学戏,还是到那乱弹班里好,学两个月就可出台。我们唱昆腔的
学了一辈子,还不得人家说声好。一个月花了多少钱,方买得几出戏,学他作什
么?「胡裁缝尚是啰嗦,好一回才去。

  已是上灯时候,蕙芳长叹一声,忍不住叫套车到春航处去,先与高品道喜。

  及到了宏济寺中,却是冷清清的。进内先见了高品的家人,问他,那人答应
道:「方才报是报来,我们老爷说恐怕不是,不晓得什么缘故。」蕙芳走到里面,
只见高品与春航对坐下棋,照应他坐了,春航便触起心事来,便把棋子一掳,说
:「输了,不必下了。」高品也便歇了。蕙芳问道:「卓然已高中了,怎么如此
模样?」高品笑道:「中了便应该怎样?等湘帆报来再热闹罢。」蕙芳道:「总
是一样,全要中的。」

  高品道:「方才报是报来,但有些不对帐,是个江南监生。」

  蕙芳道:「据我看来不错的,你这名字未必有同的。」高品道:「也难说,
总要看了榜方作准。」春航默默不语,蕙芳只好说些宽慰的话。少顷,史南湘、
颜仲清闯将进来,南湘道:「贺喜的来了,快预备喜酒。媚香你也在这里?」春
航道:「此刻也差不多报完了,将吊之不暇,何贺之有?」仲清道:「才报了一
百八十多名了,卓然中在八十一名,你嫌低了,因此有些委屈么?」高品道:
「恐怕不是,你不见条子上写的是江南监生?」南湘、仲清齐道:「这是笔误,
常有的事。」春航道:「不必疑心,卓然是已经中定了。」南湘对高品道:「你
且备起晚饭来,咱们一面吃一面等,如不来报,三更后同去看榜何如?全中了,
你们两人好好的请我们吃十天。」二人尚未回言,蕙芳道:「有理,有理!就这
么着,我也有些饿了。」

  高品、春航知道今日必有人来,已经安排定了,即收拾桌子,摆上饭来。南
湘不准先吃饭,要陪着他饮酒。高品口内虽说疑心,心上早已欢喜,颇觉对酒开
怀。春航素来洒脱,此番倒放不开心,蕙芳也与他一般。南湘道:「放心,湘帆
总在五魁之内,如不是第四、第五名,我也不敢论文了。当年我在湖北侥幸的一
年,约了几个朋友,大排着筵宴候报,候到三更不来,也气极了。那些人看不像,
也去了。到四更将要睡时,才报了来,倒是个解元。难道你们下过两三场,还不
晓得五魁是后填吗?」仲清说道:「上科我就不是上了报录的当?我是副榜第一,
他就报我是第二名南元,倒赏了好些钱,明早他竟不来。及看榜时才晓得是副榜,
倒叫我太山太水空喜欢了半夜。」诸人借酒闲谈,到了二更以后,尚不见报来,
就是史、颜二人心上,也知春航有些不稳了。

  将要吃饭,忽听门外一片声嚷将进来,倒把众人吃了一惊。

  听得嚷道:「田老爷大喜,中的是南元。」春航一听,喜不可言,把箸子摔
过一边,连忙走出位来,蕙芳也乐不可支。诸人是皆欢喜,忙看条子,是「中式
第二名,田春航,年二十三岁,江南上元县附贡生。」方才放心。报喜的讨赏钱,
蕙芳带了些票子来,递给春航。春航先赏了十吊钱,道:「明早同高老爷报喜的
一同来领赏就是了。」众人道:「明日二位老爷不是十吊二十吊的赏,重重的要
赏几百吊钱呢。」高品道:「是了,你明日来。」春航乐极了,因高品不放心,
也有些疑心起来,恐怕报喜来诳他,只管发怔。蕙芳笑道:「报已报完了二百几
十名,人都要疑心,难道人人全是假的么?」仲清道:「不必疑心,此刻已三更
天,城门也都开了,叫你管家骑匹快马先看了榜来。我们也不回去,你叫人索性
添些酒来。」春航、高品道:「甚好。」一面打发人去看榜,一面再添酒菜。

  此时各人畅饮,到底喜多愁少了,猜拳行令,闹到五更以后,看榜的始回,
说道:「田老爷是不错,榜上果然第二名。」

  这一句话把高品唬呆了,急问道:「我怎样?」那人道:「八十一名是叫高
品三,年四十岁,江南淮安府山阳县监生。」

  高品气得发昏,说声:「呸!」那人便拿出《题名录》来,众人细细看了,
果无高品在内。蕙芳笑道:「中的人我也不认得,我就晓得这两个,一个是叶茂
林的女婿叫作窑子归,这三十四名归自荣就是。一个是潘三的女婿叫作杠花,他
老子叫花三胡子,在杠房抬杠出身,如今大发财,开了几处杠房,这六十三名花
中桂就是。」高品再把第一张《题名录》看了一遍,略生喜色,不觉叹口气道:
「也罢,名利二字是有一定的。现在你们不比外人,我对你们直讲罢,一千六百
两银子卖掉了一个举人,这个杠花就是我中的,是张仲雨的过手,明日就要讨帐
去了。」春航、南湘、仲清、蕙芳都埋怨他几句。高品道:「我岂不知此事原作
不得,我也有个想头在内,或者今科不当中,或者我竟能名利双收,也未可知。

  况且我要回南一走,家内有几件大事急于要办,妙手空空的,亦殊难堪。如
今倒罢了,虽不能巴结与湘帆作个同年,但不叫抬杠的做年伯,称婊子为年嫂,
也是不幸中之幸也。我看湘帆不但得此年伯、年嫂,还得了一个好年丈呢。「春
航笑道:」凭你怎样刻薄罢了。但是那一科没有些混帐人在内,焉知你下科又不
与这些人作同年?倒是年丈之称,又是谁呢?「蕙芳听了好笑。仲清道:」你方
才没有听见,抬杠的儿子花中桂是潘银匠的女婿吗?叙起年谊来,不是你的年丈?


  春航笑道:「我也不与他会同年,我仍认卓然是同年便了。」高品笑道:
「这么说,我明日就叫潘三为丈人如何?」说得众人大笑。

  少顷,天色大明,红日已上,春航要出去见房师,并谒座师,各人也都散了。

  已后会同年、请吃酒,一连忙了半个月。

  春航出于第四房孙亮功门下,相见之后,亮功久已闻名,就是刘尚书、王阁
学,虽未见过春航,于他儿子们书房内,见他些笔墨东西,也久已倾倒,惟恐不
得其人为憾。今中了南元,十分欢喜。从此春航与文泽、王恂又成了世谊,更加
亲爱。惟有孙氏昆仲颇难浃洽,然亦不得不往来,惟淡交而已。高品代枪之银已
收清,共得了一千六百金。张仲雨过手,在花处讲定二千四百金,从中扣出去八
百金,又索花姓谢仪二百金,也得了千金,自己享用。便从藩经历上加捐了正指
挥,即在坊里当起差来。高品已于十月初二日回苏州去了。春航在庙里寂寞,文
泽邀至家中,王恂又欲相留,春航两处时相寄榻。又兼蕙芳照旧相陪,便安心乐
意,与文泽、仲清等交相琢磨,闲时作些诗赋,习学殿试工夫。南湘也写了几天
殿试卷子,已后又不写了,且按下不题。

  如今要讲起一件闲事来。那八月十四日晚,乌大傻教刑部里传了去,问了一
堂私造假契、抵押钱财事。因归自荣急欲借钱,商于大傻,要借彼房契抵押,许
其分用。大傻早将房契押出,只得另造伪契与归自荣,押了六百吊钱,大傻分用
了二百吊。谁知这个财东与前次那个财东相好,一日叙谈帐目等项,讲起乌大傻
的房子来,那个财东问起住址、方向,知道就是押于他那一所,便对那人道:
「这张契纸是假的。前年大傻已将房子抵押于我,押了八百吊,有兴盛香蜡铺作
保。现今利钱欠了四个月,我正要找他说话,怎么又押与你了?」那人便着起急
来,即找了中保来寻大傻理论。谁知大傻子终日昏昏沉沉的在戏园闲闯,家中用
一个笨汉,也甚不明白。那人找了十余天,并未见着一面,大傻回来又不知道。

  那人情急,告了一状,送到刑部里。乌大傻子是个天文生,其祖也作过官,
其叔祖并且上个显宦,如今式微了,只剩下数顷荒田,几间破屋。幸亏契是白契,
并非私造印信。大傻的堂母舅,现任刑部司官,也有些照应。大傻想供出归自荣
来,无奈契是他的,又系他出名,倒与归自荣毫无干涉,竟上了一个大当,革去
天文生,限期赔偿。这也是他的晦气。

  却说拿乌大傻那一天,有个皂隶叫作陆升,与归自荣住处相近认得,那日见
他报了举人,忽然想起八月十四日,明明看见归自荣在乌大傻子寓里吃酒。因想
十四日秀才们正在场里,怎么他不进去,又会中呢?想来想去,再不明白。一日
遇见一个贴写,叫作葛逢时,排行第六,是个绍兴朋友,极会生事的。

  那天是十月初三日,陆皂隶走到衙门前一个小茶馆内,见葛贴写在里面吃茶,
一边放着黄布小包。身穿贵州绸绵袍,套着元青大褂,低着头在那里吃火烧。皂
隶走近来弯弯腰,叫声:「葛先生,独自一人闲坐吗?」葛逢时见了,也照应了。

  陆皂隶就对面坐下,走堂即添了一碗茶。葛逢时道:「你今日清闲,想不是
值堂日子么?」陆皂隶道:「这几天不该班。葛先生,你是忙得很,近来想也发
财。

  你是走得起的人,即日就要补经承了,将来可肯照应我们?「葛逢时叹口气
道:」老陆,你是衙门中老手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苦?若要想得经承,至快
还得七八年,你想难不难?不比别的衙门还有些活动,这道衙门作了经承便又怎
样?「

  陆皂隶道:「作了经承到底好,你看黄经承与张经承怎样局面,簇斩新,风
吹不动,火烧不着的一所好房子,好热车,干草黄银鬃大骡子,你瞧气色怎样光
鲜,衣服怎样体面,也就罢了,将来还有个小功名。人生在世,衣食无忧,就也
难得。」

  葛逢时点点头,已将几个火烧吃完,然后问道:「你可要吃点心?」陆皂隶
道:「我已吃了油炸糕、甜浆粥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今日难得遇见你,正好
讨个教。」

  葛贴写道:「有甚么事难明白?」陆皂隶道:「我们街坊有个姓归的,是个
南边人,招赘在乌大傻子家里,常见他出进的。

  我家与乌家隔不到一箭远,在一条胡同里,这且慢说。我问你年年下场的日
子可是一定的日期,或是可以先后移改的?「葛贴写道:」乡试么,通天下是八
月初八日头场,初十日出来。

  十一日再进去,十三日出来。十四日再进去,十六日完常这是各省一样的。

  会试是三月初八日起,也是一样。「陆皂隶道:」你说二场是八月十四日进
去,是什么时候点名,什么时候封门呢?「葛贴写道:」点名总在一早,到了午
未时也就要封门了。「陆皂隶道:」到十四日二更天,还有不进场的人吗?「

  葛贴写道:「怎么能够到二更天?今年点名极快,二三场午正时候已经封门
了。十四日二更天还在场外,那是头二场犯了贴例贴出的了,所以不用进去。你
当他还未进场呢。」陆皂隶点点头道:「原来有这些原故。什么叫作犯了贴例贴
出来的?」

  葛贴写道:「这些事你要问他作甚么?贴例的或是烧了卷子,或是墨水污了,
或是不完卷子交了白卷。这些有毛病的卷子,就不发誊录所,就贴了出来,不要
他再进去了。」陆皂隶道:「据你说,贴出来的可会一样中么?」葛贴写道:
「你好明白!既贴了出来,没有完场,怎么会中?就是大主考的儿子,也不能中
的。」陆皂隶道:「我原听得人说,不完场是不能中的。我方才讲的那街坊姓归,
名字叫自荣,现在高高中了三十四名。我于八月十四日二更天去传乌大傻子,明
明看见归自荣在那里。他并且上前来问甚么事,讲了多少话,急得什么似的。

  那时我去不理会。后来见他报了举人,我又不曾认错人,细细想来,他没有
进场,怎么也会中呢?请教你评出个理来。「葛贴写道:」这却奇了,或者你认
错了人,或是记错了日子,不要是十三晚上。「陆皂隶道:」这人虽烧了灰,也
认得出来,断不会错的。至于日子,有票字为凭,而且明日就是中秋节,一发不
会记错。你想是什么缘故?「葛贴写道:」这真奇了。「

  细细想了一回,问道:「你可知道他的底子怎样?」陆皂隶道:「这却不知
道,他外面是极好看的,说是乌家的女婿。至于他是那一省人,我也不知道:」

  葛贴写道:「你细细访一访,如果真没有进场,这就了不得,必定有个顶名
代替的了。你若访实了,歇天我同你去找他,看怎样。我们见景生情,大家可以
发些财。」陆皂隶道:「我也是这么想。」二人商酌定了,葛贴写还了茶钱,各
自去了。

  歇了几日,陆皂隶访得明明白白。是归自荣撵出一个奶妈子,因偷了一张钱
票,两样银首饰,被主人搜着了,撵了出来。

  归自荣那日因城外人眼多,故躲在城里头看戏,请的客都是心腹至交,所以
不瞒他们。内中有个马回子,替他经手,请了一个浙江人,丁忧的廪生,许了他
一千两银子,先付润笔一百两。

  归自荣没有钱,只付了四十金,至今分文未付。那经手的马回子,又从中赚
了十两,那廪生仅得他三十两银子,倒替他中了一个举人。如今天天向马回子吵
闹,把马回子的大门也打破了。

  归自荣躲在家里再不出来,并且闹得外头有些风声了。陆皂隶从奶妈子口中
访得清清楚楚,便告诉了。葛贴写便叫陆皂隶去向归自荣借一千银子,被归自荣
啐了一脸吐沫,便一五一十嚷将出来。归自荣无法,掩不住口,也只得和他闹了
一常陆皂隶讹诈不动,逢人便说要告他。葛贴写与他作了一张呈子,就递在部里。

  马回子知道了,通知了那个廪生,两人星夜逃往他方去了。部中审了两次,
归自荣不能狡赖,只得据实供明,革去举人,监押起来,俟拿到代枪之人,再行
定案。

  此案一出,闹动了多少不第生监,鸣鼓而攻,并把归自荣在城外那些事情,
一总通出,部中看成了一个大笑话。有个老司官游戏三昧的,作了一个勘语,是
一篇四六文,满城传遍。

  从此归自荣成了一个衣冠禽兽了。一日,文泽的家人从外面抄了一张来送与
文泽看,恰好南湘、仲清都在那里。大家看时,只见写道:勘得归自荣,家本书
香,父曾攀桂;心耽铜臭,性爱游花。浪迹都门,骗人弱息;缩头陋巷,拥彼淫
娼。恣挑达于风月场中,攫钱财于鸳鸯被底。臀有肤而尽堪凿空,面无皮而岂解
包羞。贪酒食之欢娱,畅烟花之撩乱。交游假托,后庭里玉树常埋;廉耻全无,
前溪边秋砧又捣。既在泥涂以含垢,岂堪月窟以探香。借曰兔本前生,竟忘鳖为
同气;一味狐能工媚,亦由虫自可怜。乌大傻破屋无存,尚须还债;马二回大门
亦坏,遑问谢仪。效张冠而李戴,回天力于人工。夫枪替虽已鳞潜,而索贿尚多
雀噪。皂隶岂知颠倒,乱吵街坊;诸生尽讦阴私,纷呈词牍。是宜先除巾服,消
断袖之余妍;重挞鞭挝,起引锥之隐痛。照例充军烟瘴,俟全案之齐拘;大书以
示衣冠,泄众人之公忿。此谳!众人看了,笑个不已。仲清道:「这是天理昭彰,
报应不爽。若没有那皂隶一闹,又有谁人知道?此等污秽东西算个孝廉,真辱抹
杀多少人。」春航道:「如今世上竟不成事了。你看此中漏网者固多,冤枉者亦
复不少。前日瑶卿说,我们同年与他最好,教他画画的那个南京人金粟,本是个
名士,性情磊落,大雅不群。因初到京时寄居在某显宦家,也是自不检束,他的
跟班与彼内眷有私,竟将相如、文君之事,疑到此君身上,因此辞出。不意这位
显宦明于责人,昧于责己,怀恨在胸,借此发挥,将此君亦另案锻炼,又带累了
几个名士一并斥革,你说冤枉不冤枉?」文泽道:「此等事亦不足为奇。

  即如唐六如、吴汉槎诸公,至今其名自在,虽经斥革,与他何损?要知如归
自荣这种行为,只怕也没有了。「春航道:」难说。你看那买卖人的儿子,家人
的内亲,其不通且不必论,难道也算身家清白吗?不过有幸有不幸就是了。「正
说话间,只见史南湘的家人进来说:」请少爷回去,老爷放了道了。「南湘听了,
即便辞了众人先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8 23:14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三十三回寄家书梅学使训子馈赆仪华公子辞宾

  话说史给事放了大名道,南湘随任同行,且到明年会试再来。诸名士、名旦
送行,又叙了几日。光阴甚快,不觉又到腊月中旬。且说子玉因南湘、高品出京,
又少了两个知己。前月王阁学来对颜夫人说,不是冬底,就是春初,要与子玉毕
姻。

  颜夫人回说不好专主,须寄信到江西,俟其回信转来,再为定夺,子玉因此
连王宅也不大去了。徐子云近日补了缺,衙门中添了些公事,不能天天在园。

  是日天气晴和,雪消风静,子玉欲访聘才,打探琴言消息。

  早饭后禀过萱堂,乘舆进城,行不到半里,心里忽又踌躇起来,料聘才也未
必在家,越想越不高兴,便说:「不去了,出城回去罢!」云儿勒转马头,赶车
的倒转车来,出了城,忽然有几辆车塞满了路,还有一群骆驼挤在里头。众赶车
的喧喧嚷嚷,开让不来。子玉的车下了帘子,与一个车相并,子玉从玻璃窗内一
望,却好那人也转过脸来望他,原来是宝珠。子玉见了,不觉一笑,宝珠问道:
「你从那里来?还到那里去?」子玉道:「我从城里回来,不到那里去了。」宝
珠道:「何不到我寓里谈谈,我们也有两月不见了。」子玉一想回去尚早,也可
借此散散,便道:「甚好!」一边车已走开,子玉在前,宝珠在后,同到了门口,
下了车,宝珠让进了里面。

  子玉尚是初次进来,到了内院,见正面上房三间,西间便是书斋,上悬一额
是「小琅室」。子玉进内,觉得芳香扑鼻,不染点尘,有两盆水仙花已开足。桌
上摆一个古铜瓶,插一枝天竹,两枝腊梅,那边还有两盆唐花。壁上所挂字画,
皆是前人名迹,绝非世俗纱帽之作。又见一个小地罩内,左边挂一个横幅,是宝
珠自己的倚竹图小照,右边挂着四幅小屏,是教他画画的那个金粟画的花卉。子
玉看了,不禁一叹,说道:「天下事真是有幸有不幸。你看此等名士,竟遭此劫,
天之妒才果如是耶!」因向宝珠道:「我听见人说,你之待此公,与此公之待你,
亦不亚于蕙芳之待湘帆。且你于此公失意后,更觉亲密,一切旅费悉赖你周全。

  此等居心,尤为难得,真令世俗衣冠中人愧煞。此公亦甚知感激。「子玉一
面说话,但见宝珠默默无言,眼眶一红,长叹一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
逢何必曾相识。「不禁落下泪来。子玉因无意中数语,竟触动宝珠心事,自觉出
言唐突,忙指着窗外之竹,笑道:」当岁寒时节,将此君与唐花较量,方见其潇
洒自然,节同松柏。「宝珠闻之,又破涕成笑,子玉方觉放心,因又道:」不觉
日子这么快,转眼又是年底了,真是流年如水。「宝珠道:」可不是么,本来离
年近了。前日我听得剑潭讲,一过年你就要恭喜了,可请我们吃喜酒么?「子玉
道:」还没有定,等老人家家信回来再看。「宝珠道:」今日我倒得了两样菜,
不晓得你肯赏脸在这里吃饭么?若肯在这里吃饭,我便约了香畹来,大家叙叙。


  子玉踌躇道:「若吃饭回去就迟了。前日这么大雪,你想必积了些雪水,我
们何不煮雪烹茶,请了香畹来作个清谈雅会,不好吗?」宝珠笑道:「很好,到
底你总与别人不同。」一面着人去邀素兰,一面吩咐把火盆抬到外间去,将茶炉
搬过来,并搬出全副茶具。子玉见地上先放了一个大铜盘,后将一个古铜茶炉座
在盘内。那炉约有一尺多高,身圆如斗,下有鼎足,炉身两孔,炉口圆小,从火
盆内夹了些焰炭,又加上些生炭,便见一炉活火直燃起来。又一人捧过一个蔚蓝
大磁瓯,又把个宜兴窑提梁刻字大壶,盛了雪水。子玉见了,颇觉欣羡,便说道
:「尚未煮茶,见了这一副茶具,已令人清心解渴了。」说话间,素兰已到,大
家见了。素兰对宝珠笑道:「今日你如此之雅,一定是为雅人来了。但添了我这
个俗人,不要把雅事闹俗了么?」宝珠道:「你也就雅极的了。」素兰问子玉道
:「近来何以足不出户,可曾会过玉侬么?」子玉道:「没有。玉侬此刻如何能
出来?倒不料他安身立命竟在那一处了。」宝珠笑道:「恐怕那处还不是玉侬安
身立命处。玉侬之志,岂肯长受委屈的?」子玉道:「我听得待他甚好,有甚委
屈处?」宝珠道:「好原好,但华公子那人究竟不能十分体贴人的。度香这么样
待玉侬,尚不能得玉侬欢心,那边能如度香这么样么?局面就是两样,那处是步
步不离规矩的,闲散惯的人也是不便的。八月十四那一天,我看玉侬出来伺候,
就是勉强,叫作没有法就是了。」素兰道:「如今见了我们也是生生的,觉得心
上总是忧郁不开的光景。」子玉听了,不禁叹了一声。宝珠见水开了,自己于博
古厨内取出一个玉茶缸,配了四种名茶,自己亲手泡好了,把盖子盖上。又取出
三个粉定茶杯,分作三杯,又将开水添满茶缸,仍旧盖了。子玉道:「要你亲手
自制,倒累了。」宝珠道:「你们尝尝,这茶味可好么?」子玉与素兰喝了两口,
觉得清香满口,泌入心脾,都说道:「这茶好极,而且不像一种茶味。」宝珠道
:「我将各样好茶,并成一碗的。」

  子玉道:「怪不得香美如此。」宝珠又捧上一个果盒来,聊以侑茶。子玉道
:「倒比酒好。」三人闲谈了一会,素兰问子玉道:「近日你可见你那世交魏聘
才么?」子玉道:「也有两月不见了。我今日倒特特要去看他。已经进了城,我
想他是常在外边的,忽然不高兴起来,所以转回,恰才遇见瑶卿。」宝珠横波一
笑道:「你错了,该去的。就使聘才不在家,你那心里人是不出门的,他知道你
去,必出来见的。」子玉不语。素兰道:「你不晓得魏聘才近日的事吧?」子玉
道:「什么事?」素兰笑道:「这魏聘才从前指使人去闹玉侬,我心上极恨他。

  及至玉侬进去了,倒也不见怎样。我看其人也不算个大恶,不过是个小人意
见。殊不知他从前会糟蹋人,如今也受人糟蹋起来,而且以后还没脸见人。「子
玉听了十分诧异,忙问道:」有何难见人的事?「宝珠尚未知道,也问何事。素
兰道:」魏聘才原不好,但如今交朋友也真难,人面兽心的多。你们真不知魏聘
才宿娼,被坊官拿住送交刑部么?「子玉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怎么就送
刑部呢?「素兰道:」我是听得张仲雨讲的。如今仲雨是正指挥,所以知道这事,
已有四五天了。那一日魏聘才请富三爷在蓉官寓里喝酒,富三爷想起一件事来,
先进城去了。聘才便不进城,叫蓉官去叫了一个媳妇,名叫玉天仙,就借蓉官寓
里过夜。将近二更,尚在那里喝酒唱曲。有个吏目郁泰孙来查夜,走了进来,与
聘才认识的,且同过席听过戏的。聘才见是郁吏目,便放了心,让他入座,吏目
不肯,聘才便与他顽笑起来。那吏目即变转脸来道:「老魏,今日讲不得顽笑,
你可知道公事公办么?‘聘才还当他是顽笑,便也说道:」什么公事私事,你别
把坊官摆在脸上,就是都老爷挟妓饮酒也是常有的。快坐下罢。’一面又扯他。

  那吏目哼了一声,说道:「不要说是你,今日我来查夜,就是我们总宪坐在
这里,我也拿得他。‘话才说完,有几个兵役就拿链子出来,套上聘才,往外就
拉。又有两个,一个锁了蓉官,一个锁了玉天仙。可怜魏聘才斩新的一身衣服,
被他们拴在车尾子上,跟着跑。到了吏目寓处,铁面无私的讯起来。幸亏魏聘才
的下人找了一个书办,讲了一千六百吊,写了字据,找了铺保,方开开锁。作了
一套假供,魏聘才为李三才,今日蓉官留住吃饭,适逢蓉官出嫁之姊回家看弟,
并无同桌吃酒,以致男女混杂。讯明是实,相应开释等情。」子玉道:「这已算
明白了,怎么又送部呢?」素兰道:「闻说有位巡城都老爷,访得吏目诈赃,改
供私放,把这案提上去,送了刑部。」宝珠道:「如今魏聘才是在监里了?应该,
应该。

  但华公子怎么不替他料理呢?「

  素兰道:「据仲雨讲,是瞒着华公子,况且又是个假名假姓。大约脸总丢了,
也不至有什么大罪。又听说魏聘才新捐了一个从九品,审实了,这功名只怕也革
的了。」子玉听了,甚替聘才着急,连说道:「这怎么好!就是我们那位李世兄,
也在外边胡闹。夏间去嫖,连衣服都被人剥了。亲友们都知道,闹得很不好看。

  不料魏聘才又闹出这件事来。「素兰道:」也叫他吃些亏才好,如今报应得
甚快。

  谁叫他会使赶车的糟蹋人,如今是加倍奉还了。「子玉又笑起来。

  当下三人讲了好一回,子玉见天色不早,辞了二人回家。

  到上房见了颜夫人,颜夫人似有不悦之色,子玉也不敢问,呆呆的站在一边。

  颜夫人道:「你父亲有家书回来了,你作的事,他都知道,并且说我不能教
训,你自去看罢。」便将家书递与子玉,子玉接了,未看时已唬得目定口呆。走
到窗前,恭恭敬敬捧了,看了一遍,两颊通红,一言不发,只看着颜夫人。颜夫
人见了这样光景,心上着实可怜,只得故作冷笑道:「知道害怕,莫若从前不作
这些事不好么!以后学好也由你,不学好也由你,横竖我不能跟着你出外。你若
再不要好,你父亲回来恐未必依你。」子玉只得连连答应几个:「是!」也不敢
坐下,也不敢退出。颜夫人也不便安慰他,只好问他今日可见魏聘才。

  子玉听了,似有踌躇,欲说不说的光景。颜夫人又问了一声,子玉说道:
「没有见着,而且得个信,说魏聘才不晓得闹了什么事,被人告了,前日已收在
刑部监里。」颜夫人听了,吃惊不小,急问道:「这话是谁说的?为着什么事,
你从何处打听来?」子玉随口说道:「是一个认识的人,就是魏世兄的亲戚张仲
雨说的。他也讲得不甚明白,倒像是狎妓饮酒被坊官拿去的。」颜夫人听了,骂
了一声:「下作东西!作这些不爱脸的事,如今便怎样呢,难道华府里也不管他
吗?」子玉道:「听得魏世兄在城外的日子多,这件事改着个假名假姓,说姓李,
大约还瞒着华府里。又有人说,他新捐了个从九品。他虽说是李三才,人原知道
他是魏聘才。」颜夫人脸都气红,停了一会,道:「好吗,都是这些不成材的。

  就是李世兄也是天天不在家,不知在外面作什么事,想来也未必干正经,我
又不好说他。聘才的事,谅他总知道细底。「子玉道:」据李世兄讲,有两三月
不见聘才了,他们近来倒很疏远。「颜夫人道:」但则聘才的事怎么好?其人虽
不足惜,但究竟是老爷世交之子,打听个实信才好。「便叫个仆妇去传梅进进来,
梅进即便走到阶下站祝颜夫人将聘才的事说了,叫他到王亲家老爷处,托他关照
关照,到部里说个情也好。梅进应道:」奴才就去。但魏少爷的事情虽小,已经
收在监里,连他的家人都不容进去送饭,不知怎么要如此严紧。只怕亲家老爷未
必肯讲这个情。或者他那华府里有人张罗他。「颜夫人道:」你想是知道他的情
节,到底是怎样的?「梅进道:」昨日听得人说的。「便细细的将聘才的事说了
一遍。

  颜夫人道:「虽然如此,我们是尽我们的心,你且到王老爷处走一走,能与
不能再说罢。」梅进出去了,颜夫人冷笑道:「这是喜欢到相公家里去的榜样。」
子玉臊得满脸通红,只得在下边凳子上坐下,即陪侍颜夫人吃了饭,然后回他书
房。

  从此子玉心上惧怕,竟好几天不敢再作妄想。

  梅进来到王宅,文辉传进,问了来意。梅进禀明,文辉冷笑了一声,道:
「那魏聘才,我一见他,就知道不是个东西。你们老爷定要留他,幸而如今出去
了。这件事怎样去说,且刑部里绝无相好。你回去与太太请安,说我只好转托人,
碰他的运气罢。」梅进回去照直说了,颜夫人也无法,只得听其自然。

  且说聘才在监里许了蓉官与玉天仙许多银子,叫他们跟着他的口供,说系那
日吏目请他在蓉官寓处吃酒,叫了媳妇玉天仙。饮酒中间,要问聘才借银一千两,
聘才不允,因此口角。

  郁吏目预先带有兵役,即将他们锁了,带回寓所。改作查夜拿获,诈赃卖放,
勒写欠票等情。玉天仙又供郁吏目常到他家吹烟饮酒,半月前发贴请分子,分金
未到,因此挟嫌,设计锁拿。

  那日锁拿之后,又逼索钱五百吊改供卖放。蓉官所供一样。部里审了两堂,
彼此口供相对。华公子已知道了,欲待不管,心里又有些不安,只得着人到刑部
里与他托情关照,因此轻办了好些。将吏目革职,聘才杖了二十,玉天仙逐出境
外,蓉官释放回家,结了案。

  聘才尚欣欣的得意进城,道是官司赢了,一径回华府来。

  门上人见了,都来宽慰了好些话。聘才扬扬的说道:「倒也没有受一点委屈,
这些司官老爷们,都与我相好,司狱又是我的至交,一切全仗了他们。这几日倒
也张罗得很好,不知公子可知道此事么?」众人只好回说不知道。

  聘才进了自己屋子,尚有一起一起的人来问他,唯不见华公子打发人来,聘
才真道他不知此事,便放了心。到了第三日,见林珊枝进来,两手捧了一大封,
像是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公子送你的。」说完转身就走,聘才「道谢」

  两字尚说不及,已去远了。聘才见此光景,与平日不同,有些疑异,遂看银
包,上面写着:「赆仪二百两。」心中跳了一跳,沉思了一回,已经明白,但一
时不得主意,欲候珊枝出来说个明白。

  谁知候了两日,不见一个人来,就是平时常见的顾月卿、张笑梅也不过来。

  再思量了半夜,才定了主意,次早写了一封谢札,先说些感激的话,后说梅
宅有事,现要请其回去照料家务,情面难却,只得暂去,俟开春再来。写完,自
己到门房里告诉了门上,将书信给他传讲。约有半个时辰,见门上进来道:「方
才的字,公子已看,说回梅宅去的很是,公子有事,不及亲送了。」聘才心上尚
冀转过脸来,听了这话,不觉心如死灰,只得说道:「多多道谢公子,并各位大
爷们,多承照应了大半年。我今日就要搬出去,也不能当面叩辞了。」管门的答
应着去了。

  聘才无奈,只得收拾行李物件,一面问管事的要了一个大车装好。自己有一
车一马、两个小使、一个厨子、一个车夫,一齐的出了城,暂在一个店里歇了,
消停了再找寓处。

  聘才在华府里仅有十个月,在外面招谣撞骗,所得银钱却也不少。华公子于
修金之外,尚多遗赠。聘才捐了个从九,花去四百余金,作衣服及浪花浪费共有
二千金。此时除前日二百金之外,尚存三百金,还有些玩好等物。且幸所捐名次
在前,约半年可眩因此胆壮心豪,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在店里住了两日,嫌他嘈
杂,即租了宏济寺春航住的房子,高车大马,大阔起来。也不到梅宅去看望。蓉
官、玉天仙时常往来,聘才以百金分送二人,又给了些零星玩好,日日征歌斗酒,
自然有那一班气味相投的与他亲密。

  却说富三爷闻得聘才闹了事,便在部里打听了几日,自己无路可通。后闻华
公子替他托了情,才放了心。后又听见聘才辞馆出来,便又惦记着放心不下,意
欲邀他回家。一日,起早出城来找聘才,只见寺门口一班人在那里啰唣。富三爷
下车时,见一个披着件青布老羊皮大袄,戴一顶旧秋帽,有三十多岁,口中在那
里撒村混骂。富三爷听他说道:「原来这么不是朋友,一天到晚买长买短,茶茶
水水,生炉子烧炕,那一样不伺候到?许给一百吊,才这么着。如今不认了,给
三十吊钱就算了。你想公门中行好是没有的,过了河就拆桥,保佑你别进来。第
二回再来,你瞧着罢。」富三听了,知是刑部的禁卒,便皱着眉走进去。聘才的
人见了,即忙通报。富三已走进院子,听得咭咭咯咯打鼓板。小使开了风门,见
聘才与蓉官迎出来,蓉官便抢上一步,哈了一哈腰,就来拉手。富三把他拧了一
把,蓉官便将富三的手扭转来。富三骂道:「小兔子闹什么?」摆脱了手,忙与
聘才见了,问了好,便道:「恭喜!恭喜!那几天我实在放心不下,司里头又没
有认识的人,也不能进来瞧你。到你进了城,正要来看你,你又辞了馆了。老弟,
你叫作哥哥的怎么不惦记你?你是个异乡人,无亲少故的,如今打算怎样?还是
要找馆地呢,还是在城外住?不然,到舍下去,过年也有个照应,省得庙里冷清
清的。」聘才道:「多谢三哥美意。但小弟在城外住便当些,还有几件事情。若
到城里去,就不便了。或者明年再来叨拢罢。」富三道:「旅费敷衍得下去吗?」

  聘才道:「暂住几月,尚可敷衍。」富三道:「也要省俭些才好。你在华府
中也受用惯了,若如今要照那样儿就费事。」聘才道:「自然要减省些。此刻就
算这两个牲口是多余的,然而也省不来。雇来的车,一天也要一吊六百钱。

  核算起来,也就费得有限了。「富三要拉聘才出去吃饭,聘才说道:」在这
里吃罢。「就吩咐多添几样菜。富三道:」咱们上馆子去罢,省得你自己费心。

  「聘才尚未回答,蓉官道:」你好糊涂,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五了,还有馆子?
家家都收了,要讨长呢。「富三笑道:」不错,这两天心绪不佳,连日子都忘了。

  「聘才道:」你有什么心事,还怕过不去年么?「富三道:」倒不是为过年,
过年原不要紧。你忘了我这个直隶州,如今已是顶眩前日出了两个缺,一个湖北,
一个贵州。湖北好,贵州极苦。本应湖北轮到我,偏偏来了一个压班的来投供,
只怕是他的了。贵州我听得一年不满三竿,如何是好?我想到选司找先生们商量
商量,不知可好斡旋么?「聘才道:」这里的和尚是僧司,他的兄弟就是吏部文
选司的经承。或者就托这和尚去商量商量,可以挽回也未可知。「富三道:」很
好,我倒不便面讲,你就去与他说,若办成了,我重重的谢他。「

  聘才点头道:「这和尚倒好说话的。那里算什么出家人,吃喝嫖赌样样精明,
吹唱也好,还会专医杨梅疮,倒也真快活有趣。人人称他为唐老爷,他又要人叫
他唐大哥。」聘才话未说完,只听得风门一响,探进一个头来,戴个镶边酱色毡
帽,两撇浓胡子,又缩了出去。聘才道:「唐大哥进来坐。」那人道:「停一回
再来。」聘才道:「就请进来,这位客就是我说的富三老爷,他正要会会你。」

  唐和尚便撬开风门,走将进来。聘才与富三站起,唐和尚满面堆下笑来,说
道:「原来这是富三老爷,今日僧人有幸,瞻仰了大贵人。」富三也说:「久仰
得很。」

  与他拉了手,和尚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把富三上下瞧了两眼。富三看这和
尚也就生得异样,五短身材,穿一件青绉细羊皮僧袍,拴一条黄丝绦,脚下是灰
色绒毛儿窝,满面阴骘纹,一双色眼,手中拿个白玉烟壶,递给富三,富三也把
个玛瑙壶送给他。和尚闻了烟,便问道:「三老爷在城里住?三老爷是不认得我。
当年我的师父与太爷很相好的,太爷巡南城时,常到小寺来,爱下大棋,常与我
师父下棋。你方才没有瞧见老爷神座旁边那幅对子么,还是太爷亲笔写的,刻好
了送来。这话有二十九年了。三老爷,你能此刻恭喜在那个衙门?」富三道:
「我在户部主事上当了几年差使,今年遵例加捐了直隶州,目下也要出京。」和
尚道:「如今选在那一省?」富三道:「尚未定,现有湖北、贵州两个缺,只好
碰我的运气了。」和尚道:「三爷一定是湖北。我祖籍是湖北,今日可巧见着我,
一定是湖北,不用说了。」说罢,哈哈大笑。聘才道:「你也在这里吃饭,还有
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和尚应允。聘才拉他到房里说了一会话,富三听得明白,
和尚连声的道:「容易,交给我包管作脸儿,放心,放心。」同走了出来,和尚
又对富三说道:「三老爷的喜事,方才魏大爷已讲了,我就着人叫我兄弟来商量。

  包管妥当,不用三老爷费一点心,都在我身上。「富三便道了谢,忽见风门
外走进一个小和尚来,约有十六七岁,生得十分标致。头上戴个青绸灰鼠暖兜,
身穿藕色花绉绸狐犭欠皮僧袍,腰拴丝绦,脚穿大红镶鞋,拿了一枝水烟袋来,
替他师父装烟。和尚也不让客,就吸起来。富三见了,着实爱慕,弯流流两眼只
管看他。蓉官站在聘才背后,对着富三作手作脚的,引得富三笑道:」唐大哥,
这位是你徒弟么?我倒像见过他。「

  和尚得意洋洋的道:「小徒叫得月,今年十五岁了,念经唱曲都也将就,就
是爱顽皮,我总不许他出门,三老爷不知从何处见他?」富三爷笑得两眼眯,齐
说道:「待我想来。」想了一回,忽然的大笑道:「呸!我记错了,我认是大悲
庵的姑子,实在像得很。」说得聘才大笑,小和尚涨红了脸。唐和尚笑道:「三
老爷取笑。」聘才道:「叫他装个姑子,却也看不出来。我们这唐大哥是第一个
快乐人,吃的、穿的、用的、顽的,件件都好。」唐和尚道:「阿弥陀佛,出家
人有什么好。我师兄在日把我拘束住了,如今比从前却舒服些。原先这屋子里有
位田老爷,住了一年,也是天天有相公来的。我偶来走走,师兄便唠唠叨叨的说
我不该过去。可笑我那师兄,不吃不喝不花,紧紧的守住了那租子,都被他侄儿
骗得干干净净。临终时一双空手,身后事都是我办的。人生在世,乐得吃,乐得
顽。三老爷也不是外人,如今出家人都是酒肉和尚,守什么清规?我生平不肯瞒
人,实在吃喝嫖赌也略沾滋味的。」说得富三大笑道:「真是个爽快人。」三人
谈了好一回。富三见那小和尚生得实在可爱,不觉垂涎起来。又见他与蓉官坐在
一凳,彼此交头接耳的说话。

  钟上已交正午,才见聘才的人来摆桌子,放杯箸。富三道:「你可不要费事。」

  聘才道:「没有什么可吃的。」于是分宾主坐了,富三叫得月也坐了。唐和
尚命得月同着蓉官斟酒。富三见果碟小吃已摆满了一桌,便道:「作什么,都拿
开,留四碟就够了。」便叫留下山鸡丝、火腿、倭瓜子、杏仁。蓉官道:「慢些,
慢些!」便抢了一碟橘子,又抓了一把金橘道:「你不爱吃,还有人爱吃呢。」
一连上了九样菜,倒也很好滋味。蓉官夹了一个肉圆飒噻到唐和尚嘴里,和尚囫
囵吞了。蓉官又夹了一个,和尚又吃了。蓉官道:「两个卵子十八斤,吃荤的不
用,吃素的便请。」富三、聘才大笑起来,唐和尚也笑道:「我吃不要紧,你若
吃时,可受不住了。不要说是十八斤,就是四两重一条的,你可吃得下?」说罢
伸手过来,把蓉官捏了两把。蓉官瞪着眼睛,将他毡帽除了,在他光头上摸了一
摸,道:「你们看,像是什么?」唐和尚道:「很像鸡巴,你爱不爱?」蓉官又
将他的毡帽折拢道:「你瞧这个又像什么?」富三道:「蓉官总是这么淘气,别
叫唐老爷打你。」唐和尚连忙陪笑道:「不妨,不妨!顽笑罢了,什么要紧。」
便歪转脸来,凑着蓉官耳边说道:「就像你那后庭花。我这脑袋,又在你的前面,
又在你的后面,给点便宜与你,好不好?」蓉官把毡帽与他带上,说道:「好个
贼秃。」

  那得月喝了几杯酒,脸上即红起来,越显得娇媚。富三道:「蓉官,你瞧得
月,何等斯文。」

  蓉官道:「他好,你敢是想他作徒弟么?」大家混闹一阵,唐和尚烟瘾来了,
就在聘才处开了灯,吹一会烟,直到申末才散。

  富三进,城又重托了唐和尚,蓉官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8 23:19

[color=Blue][font=宋体][size=4]第三十四回还宿债李元茂借钱闹元宵魏聘才被窃

  话说聘才送了富三出门,唐和尚即叫人去请他兄弟。聘才刚进屋子,只见李
元茂闯将进来道:「今日才寻着你,店铺里那一家不访到,原来搬在这里。」聘
才道:「我也搬出来不多几日,因为有些事情,所以还没有来看你,并看庾香。」

  即问:「庾香近来可好?」元茂道:「好是好的,前月王家写信与太老师,
明年二三月间要替庾香完姻了。就是我那头亲事,孙家常来催,本来年纪都不小
了。

  我写禀帖与老人家,尚无回信。

  半年来也不寄一个钱来,今日已是二十五了,看光景,年内有信也未必到,
这便怎样?如今有四十多吊的馆子账,零星费用也须二三十吊。衣服是当完了,
也要赎出两件好拜年。你替我想个法儿才好。「聘才道:」不瞒你说,难道你还
不知道,我近来被人讹诈那件事,也费了好一堆钱。如今我又闲住在此,若说起
钱,真一个也没有。算起来,今年的钱也花得不少,谁想到今日呢。我又没什么
衣服,除了外边挪借,连当都没有当的。「元茂道:」你装什么穷?我借了难道
不还你么?此番老人家有信来与我办喜事,至少也有五百两银子。如今你借四十
两银子与我,或是一百吊钱,就好过去。不然,我竟死了。好人,好人!你不要
作难。「说罢作了两个揖。聘才冷笑道:」这真奇了,你也不去想想,我又不曾
做官,我又不曾发财,你怎么当我是有钱的?告诉你,你不过几十吊钱的账,我
是有几百吊呢。你不信,我给你瞧瞧。「便从靴掖子里取出几篇帐贴来。李元茂
接了细瞧,是裁缝帐最多,有二百几十吊,馆子、庄子的帐也有二百来吊,还有
些零星帐几十吊,算来有五百余吊。元茂道:」怎么一下就有这许多?这还了得!

  「聘才道:」还有些没有送单子来呢。此时连帐,连寓中的浇裹,并新年的
花消,总得要八百吊钱方下得去。此时两手空空,就有几件皮衣,又要穿的,也
当不得。

  我实在自顾不暇,怎么能从井救人?你或者倒替我张罗,你那两个舅子可以
商量么?「元茂叹口气道:」你还题这两个宝贝,天天白吃白喝,没有见他作过
一回东。就是孙老大,也欠了好些帐,这两天躲着不出来呢,只怕他要问我商量。

  「李元茂无头无尾话讲了好些,聘才只得留他吃了饭。元茂到聘才房内搜着
个烟具,便要吃烟,开起灯来咕咕咚咚的,闹得聘才心里发烦。已到二更,聘才
催他回去,元茂只是不动。聘才道:」你回去迟了,那里关了门怎么好。快些回
去罢,此时也不早了。「元茂道:」我今天歇在这里罢。「

  聘才道:「我只有一副铺盖,怎么睡得两人!」元茂道:「不妨,你盖一床
大的,那一床小的给我。两人再盖些衣服,就不冷了。我们这一年没有同榻,今
日正好谈谈。」聘才无奈,只得由他。元茂不知好歹,吹了烟又要吃果子,停一
回又要点心,把聘才那个四儿呼来唤去,忙个不了。聘才歪躺在一边,也不去理
他。

  到了三更,四儿来请聘才,说唐和尚请说话。聘才来到和尚房中,见炕上开
了灯,屋中点了两支蜡,照得雪亮,铜炉内火焰薰人。旁边小方桌上有几碟残肴,
一把烧酒壶,却不见和尚。聘才坐下等他,等了一回才来,说道:「偏偏要解手,
忽然水泄起来。」叫人打了盆水,净了手,坐了说道:「日间所说的事,方才兄
弟来,我对他讲了,他说可以,两个缺是一天到的,却是湖北在前。如今作个弊,
将贵州放在前面,也无妨碍。虽然一倒转来,也是个作弊。我兄弟说与富三爷没
什么交情,不犯把这大情白送给他。贵州一任抵不得湖北一年,这是人人知道的。

  此事还要你去对他说。「聘才道:」这个自然。但不知令弟可拿得稳?「和
尚道:」千稳万稳,并不是撞木钟。事成了才要,你能担这担子么?「聘才道:」
这有什么不能,富三爷是有钱的人,且做事极爽快的。但不知令弟要多少谢仪,
有个数目,我好去说。「和尚道:」这事若别人去讲,就了不得,三千五千两也
不算多。我说是我的至好,这个情算在我做哥哥的身上,因此他只要三千吊钱。
若说这个缺,一到任就有两万银子的现成规矩,这三千吊钱算什么,核银子才一
千二百两。你叫他开张银票来,横竖这个数儿,成功了,我也不想他什么,多吃
他几天就是了。「聘才心内算计一番,便又问道:」适或那边嫌多,还可以减些
不可以呢?「和尚道:」这个就减而又减,除了我兄弟之外,别人也不能作主。
你明早就去说,这事很快,二十九日就可引见。如今的事,要老练,恐怕事后更
改。

  你明日就要将他这笔钱存一个铺子里,说明日子去取方好。若事成了,长长
短短起来,就不光鲜了。「聘才道:」这个我知道,明早我就去。「又坐了一坐,
即自回房,见元茂和衣睡着,已经鼻息如雷,聘才叫醒了他,又另将一副铺盖给
他睡了,自己也便安息。把富三的事想了一会,又将自己的帐算了一会,已到五
更。

  略睡片时,即见天明,便叫起家人,吩咐套车进城。净了脸,吃了点心,穿
好衣裳,李元茂尚未睡醒。

  聘才推醒了他,说道:「起来罢,我要进城去了,没有人在家照应你。」元
茂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翻一个身将被蒙了头,又睡着了。聘才好不烦躁,看这
光景是不肯起来,只得叫四儿在家看守屋子,另带小使骑了马出门找富三去了。

  却说元茂睡到巳正方才起来,擦擦眼睛,见四儿在房里扫地抹桌子。元茂便
问道:「你主人那里去了?」四儿道:「到富三爷那里去了。」元茂下炕穿了衣
裳,走到外间,四儿送了脸水,泡了茶,又送上点心。元茂又吸了几袋水烟,吐
了一地的痰,四儿扫干净了。元茂问道:「你可知道几时回来?」四儿道:「拿
不定。」元茂道:「昨晚有几句要紧话没有讲,就睡着了。我若去了再来,又恐
遇不着他,不如在此老等罢,我也没什么事。」又问四儿道:「你们吃饭没有?」

  四儿道:「我们是吃过了,李少爷你要吃饭,我去对厨子说。」四儿出去了。
约有一刻工夫,四儿捧了一个木盘,里头放着几样菜,便问元茂道:「喝酒不喝
酒?」

  元茂道:「二两烧酒就够了。」

  四儿先把菜摆好,又拿了木盘出去。元茂看菜,一碟是薰鸡,一碟是鸡蛋,
一碟是肉丝,一碟像是面筋,看不清楚,拈了一块尝尝,果然是面筋。四儿拿了
一小壶酒,一个酒杯子,替他斟了一杯,又出去了。元茂一面喝酒,一面看那铺
设,颇为精致。两间套房,昨晚心中有事未曾留心,日间是在外面小三间内。聘
才卧房是在那院子西边,一重门进去,另是两间。此时元茂坐在外间炕上,喝酒
喝了三四钟,已觉微醺,饭尚未来,遂留心观看。见炕上面挂了小小四幅工笔岁
朝图,炕几上摆一个自鸣钟。东边三张楠木方椅,两张茶几,茶几上边一盆水仙,
一边是一瓶腊梅。东边墙上并挂着一副对子,下面靠窗一张小桌,桌上放了七八
个漱盂,亮得耀眼,是铜的。中间挂着个门帘,嵌着一块玻璃。两边窗子也嵌着
两方玻璃。炕上、椅上都是宝蓝缎垫子。墙上挂些三弦四弦箫笛之类。元茂无心
喝酒,看到里间房里,是一带纱窗,中间挂个三蓝绉绸绵帘子,揭开了走了进去,
这间却宽了好些。上面一张木床,镶着个冰纹落地罩,挂个月白绸夹幔子。床上
一头叠着四五床锦被,一头放两个衣包,中间一张花梨炕桌,铺了大红锦缎垫枕,
里面横挂一幅睡美图。房内西边摆着四个大皮箱,上有两个小木箱,下座两张木
柜。中间一个大铜火盆,罩一个铜丝罩子。靠着窗一张书案,摆着两套小书。元
茂看书套签子上写着《金瓶梅》。

  也有一个都盛盘,放着副笔砚。窗心镶着大玻璃,东边上手是一个小书架,
放些零星物件;下手是两张方凳,用青缎套子套着。元茂看完,想道:「这个光
景岂是没有钱的?这四个大皮箱衣裳也就不少,那两个木箱与这两个大柜,定是
放银子钱的。他还装穷哄我,今日断不能放过他。」便走了出来。四儿又拿进两
样菜、一锡罐饭来,一样是羊肉,一样是炒肝。后来厨子又送了一个小火锅,一
齐摆上。元茂吃了五碗饭,吃了些汤,把一碗羊肉吃了一大半,漱了口,吃了一
袋烟,问四儿要了块槟榔,嚼了半天,坐着不走。

  再说聘才到了富三宅里,将事必成的话说了,富三甚是欢喜。问起要多少钱,
聘才道:「钱却要的不少,他说此缺到任的规矩就有三万,十分中给他一分不为
过多,定要三千两银子才办。我与和尚再三说了,只打了个八折,再要减时,他
断不肯。」富三沉吟了一回,道:「二千四百银却也不多,几时要呢?」聘才道
:「说二十九引见下来就要的,但今日就要票子。出三十日的票子就是了。」富
三道:「票子存在谁人手里呢?」

  聘才道:「我与和尚做中保,我两人收着。」富三道:「如果不得呢?」聘
才道:「包得,包得。如果不得,原票退还。你于二十九日先到铺子里注消了就
是了。」富三道:「就这么样。

  但这两天是年底了,银钱正紧的时候,不知银号里办得齐办不齐,我们吃了
饭即同去商量。「于是就同聘才吃了饭。聘才不肯耽搁,催他就走。富三道:」

  就在这里很近,我就搭你的车,到那里去办得齐全,你就带了票子出去。如
一家办不齐,再找别家。「于是二人上车,不到半里路,到了一个银号,掌柜的
招呼到里面。送过了茶,富三道:」我有一件事特来商量,替我出一张二千四百
两的银票,到三十日早上来龋「掌柜的道:」若早两天也不难,但今天已是二十
六了,这两天也忙得很,恐怕凑不上来。「富三道:」你家凑不上来,还有谁家
凑得上来?「掌柜的道:」三爷,你难道不知道近来银号的银子家家都窄,而且
也真少,外面的帐又归还不进来。看这两天能收下来,如能足数固好,不然有多
少兑多少罢。「富三道:」票上写多少呢?「掌柜的道:」依我也不用票子,三
十日三爷来兑交就是了。「富三道:」不行,不行,这我是还帐的,定要二千四
百两。你如实在凑不起,你出二千的票子也可,一千五六百也可,我再别处打算。
如果用不着,我于二十九日即来注销。「

  掌柜的只得应了,出了一千四百两。聘才对富三说:「叫他分开了写,两张
五百,一张四百,适或人家今年使不了这许多,留两张明年来取呢。」富三道:
「有理。」就照数开了三张。

  富三收了票子,别了掌柜的,上了车,再找两个银号,都说不能。富三没法,
别家都是生的,没有往来,只得回家与三奶奶商量,拿了四十两金叶子,一对金
镯子,还有些零星金器,共有六十两,到一个生铺子里换了一千两银子,出了票
子。聘才也叫分开,一张五百,一张三百,一张二百。富三将票子交与聘才。聘
才心上有事,不肯耽搁,即便辞了富三,独自上车出城去了。

  回到寓中,先见了唐和尚,将说妥的事告诉了,然后取出三张票子,点过一
千二百两的数目,叫他收藏了。若二十九日不得,即将原票退还。唐和尚笑嘻嘻
的道:「断无不得之理,这二百两是我们两人应得的,只要给他一千就够了。」

  聘才道:「我要进去换衣裳了。」一直走到自己房里,见元茂尚在那里,又
开了灯吹烟,聘才见了,心中甚气,便借此发作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样东
西岂可青天白日摆出来的,况且是个庙里,什么人皆可进来观望。适或被人讹住
了,不要累死我么?怎么这般糊涂!」元茂道:「怕什么,这里有谁来?我坐了
大半天,没有见一个人进来。况且有四儿在外面照应着。」聘才气他不过,也不
理他,把一套火狐腿的皮袄脱了,换了一件随常穿的狐皮大袄,换了便帽,擦了
脸,喝了茶。元茂便啰啰的要借钱,后来见聘才总不应允,便道:「你既没有钱,
你那四个大皮箱内难道衣服也没有?况且我只借百十吊钱,似乎也不至拖累你。」
聘才被他缠死了,只得拜匣内取出个扭丝金镯子,约有三两几钱,与元茂道:
「我所余就这点东西,你拿去当了罢。三两六钱重可当得一百多吊钱,家信一到
就要还的。」元茂接了,方才欢喜,跳起身来,作别而去。

  到二十九日,富三果然得了湖北,彼此大喜,即到寺中谢了聘才与和尚。到
明日,即将银票交与他兄弟,从一千之内又扣出二百为拉纤提缆之费,独自得了。

  将所零之二百两,分一百两与聘才,聘才倒实得了一千三百两。自己进城取
了一半现银回来,又在城外换了些钱,得意扬扬,十分高兴,所有帐目尽行清还,
过年热闹是不必说。晚上竟把玉天仙接到寺中,请唐和尚过来守岁,绝早关了山
门。

  一夜的泥筒花炮放不绝声。

  唐和尚恐元旦日有人来行香,适或见了玉天仙,到底在他寺里,有些不便。

  将近天明,即催聘才将车送他回去。

  聘才初一日拜年,初二日听戏,初三日寓里大排筵席,请一班浮浪子弟如冯
子佩、杨梅窗、乌大傻等,带了一群下作相公,天天的欢呼畅饮,清曲锣鼓,闹
得竹嘈丝杂,酒池肉林,一连五日,方才少息,也去了三百吊钱。到初九日,忽
然有人高兴要开赌,劝聘才做头家。聘才自思近来财运颇好,或者可以赢些钱,
即于初九日晚上开起赌来。或是摇滩,或是掷骰,又把玉天仙接了来,坐在内室
与他放头。第一日来的人还少,第二日渐渐多了,第三日便挤满了屋子。一人传
两,两人传三,引了两个大赌客来,一个是奚十一,一个是潘三,各带重资。

  是日聘才赢了二百余金,放了一百八十两的头,与玉天仙收了。

  明日潘三要开赌,带了两叵罗的松江锭,足足一千两,摇了五十滩,已输了
大半。及到清帐时输完了,还添出一百余两。是日聘才也输了三百两。唐和尚赢
了一百两,冯子佩赢了四百两。

  奚十一大赢,赢了八百五十余两,将五十余两分赏众小旦与聘才小使,自己
收了八百两。奚十一看上了小和尚,赏了他十个中锭。玉天仙又得了二百四十两
头钱。内中有个唐经承,就是和尚的兄弟,对着和尚道:「明日我劝你们别赌了。

  我先前进来时,门外有两个交头接耳的,像是坊里人,恐怕闹出事来,都不
稳便。「

  聘才已是惊弓之鸟,听了便有些胆怯,说道:「我也乏了,歇两天再顽罢。」
唐和尚道:「若说不高兴倒可以,至于怕外头有什么缘故,你们只管放心。」即
对着聘才说道:「你的住房旁边是个菜园,有两三亩大,内有五六间草房,种菜
的带着家小在里面,另有门出入。你院子里不是有重门通的?我嫌不谨慎,故封
锁了。如外头有什么缘故,便开了那重门,从菜园里出去,是个极旷野的地方,
难道他起了兵马来围住不成?」聘才道:「虽然如此,我倒不为输了钱,又不为
怕出什么事,实因是富三爷要起身了,我要请请他,与他饯行。后日是十四,约
他出来住一宿。」并对奚十一、潘三道:「奉屈二位来叙一叙,可肯赏脸么?」
奚、潘二人应了。冯子佩道:「你倒不请我。」聘才道:「你天天在这里,难道
还要下请帖么?」

  子佩道:「我将梅窗也拉来。」聘才道:「很好。」众赌客算了帐,到五更
时各散了,又送了玉天仙回去。

  冯子佩即与聘才同榻,聘才道:「我看近来好虚名而不讲实际的多。即如华
公子、徐度香一班人,挥金如土,是大老官的脾气。但于那些相公,未免过于看
得尊贵,当他与自己一样。

  又有田春航等这一班书呆架弄,因此越抬越高,连笑话也说不得一句。可笑
那些相公装那样假斯文,油不油,醋不醋的,不是与这个同心,又是与那个知己。

  我真不信,难道他们对于那些粗卤的人,也能这样?我看他们就是会哄这班
书呆子老斗的,身分也叫这些书呆子作坏了。他们见了,连个安也不请,说话连
个奴才也不称,也要讲究字画琴棋,真真的可恶!「冯子佩道:」可不是,若常
这么样,还有谁叫他?难道这许多相公竟靠着徐度香诸公么?一辈子连个有势有
利的人都不认得,真是些个糊涂虫。「聘才道:」后日我要叫几个相公,也做个
胜会。

  至于那几个假斯文的,我一概不要。你想想叫谁好?「子佩道:」相公们总
不过如此。近来有两个人倒很好,叫他也便宜,而且你还可以常使唤他,相貌也
与袁宝珠、苏蕙芳相并。「聘才道:」叫什么名字?「子佩道:」一个叫卓天香,
一个叫张翠官。「聘才道:」现在那班里?「子佩道:」在整容班。「聘才道:」

  整容班这班名很生,我竟没有领教过。「子佩道:」是软篷子里小剃头。
「聘才笑道:」呸!你怎么说这些人?「子佩道:」你别轻看他,他比相公还红
呢!你瞧那得月的脑袋怎样?「

  聘才道:「好是好的,然而我不爱他,光光的头有甚趣味!」

  子佩道:「可不!若说天香、翠官,比得月的相貌还要好些。你不信,明日
先叫他来,你瞧瞧好就叫他。」聘才道:「也使得。」

  到了明日,聘才发贴请客,请的是富三爷、贵大爷、奚十一、潘三、张仲雨、
杨梅窗。是日辞了两个,贵大爷病了,张仲雨有事不能来。即补了冯子佩、唐和
尚,宾主共七位。聘才叫了蓉官来陪富三,着人到篷子里叫了天香、翠官前来。

  不多一刻,两个剃头的也坐了大骡车,有一个人跟着,走进寺来。冯子佩是
认识的,小剃头的先与子佩请了安,然后向聘才请安。聘才仔细看他,果然生得
俊俏,眉目清澄,肌肤洁白,打扮的式样也与相公一般。天香的面色虽白,细看
皮肤略粗。翠官伶俐可爱,就是面上有几点雀斑,眉稍一个黑痣,手也生得粗黑。
都是称身时样的衣服、靴帽,手上都有金镯子、金戒指,腰间挂着表与零碎玉器。
聘才看了一回,已有几分喜欢。冯子佩与他们说了,要他们明日来陪酒。二人便
极意殷勤,装烟倒茶,甚至捶背捏腿的百般趋奉,聘才十分大乐,便越看越觉好
了,留他吃了晚饭。天香、翠官都会唱乱弹梆子腔,胡琴、月琴咿咿哑哑闹起来,
直闹到三更,聘才每人开发了八吊钱,道谢而去。

  明日一早即来伺候,聘才、子佩方才起来。两个剃头的便问聘才找出梳篦,
替他梳发,梳完了又捶了一会。那一个也与子佩梳了,然后吃过早饭,开了烟灯,
大家吃烟。富三爷先来,唐和尚见富三爷来了,就带了得月进来。天香、翠官与
富三、和尚都请了安。富三却不认识,问他是谁,在那一班的,聘才就说是全福
班的。随后奚十一、潘三同来。奚十一带了巴英官,潘三带了个学徒弟的小伙计,
拿他竟当做跟班的。大家一齐相见了。潘三见了天香、翠官,笑道:「你们怎么
也跑了来?」

  奚十一道:「看来,魏大爷要开篷子做掌柜的了。」富三方晓得是剃头的,
便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他们,不是班子里的,倒也好。」大家同坐着,顽笑了
一阵。

  忽听得院中有人说:「来晚了!来晚了!」只见一人穿着皮袍褂,戴着一顶
齐眉毛的大毛皮帽,进门向各人作了个揖,说:「今日有个内城朋友请我去看阳
宅,闹了一天,并邀我去给他们看地,也不过是想外放。」聘才因叫翠官、天香
过来见了,说:「这就是很会看风水的杨八老爷,你们何不求他去看看你们的棚
子,多会儿发财呢?」富三因接向杨八道:「你要留神呀,不要像乌家的事,看
完了找到你门上去。」说罢大家大笑。冯子佩忽然皱了眉说声不好,便到院子里
吐起来。慌得大家同来看他。吐了一会,就脸红头晕,满身发热。聘才忙叫他到
炕上躺了。躺了一会,越发不好,便要回去。聘才便吩咐套车,自有他跟班的送
他回去了。将近点灯时候,聘才即吩咐点灯。聘才新制了一架玻璃灯屏,摆在炕
上,画着二十四出春画。屋内挂了八盏玻璃灯,中间挂一个彩灯,地下又点了四
枝地照,两边生了两个火盆,中间摆了一个圆桌。安了席,奚十一看那灯屏上的
春画,对潘三笑道:「老三,你看那挨嘴巴的很像是你。」潘三道:「那个搂着
人的也像你,就只少个桶儿。」

  富三看到末后一幅,不觉大笑道:「岂有此理!魏老大不该不该,真是对景
挂画。你们大家来瞧,这不是两个和尚鸡奸么?」

  众人看了,一齐大笑。奚十一对着得月道:「你师父天天这么着吗?」得月
「呸」了一声,涨红了脸,扭转头不看。唐和尚合着掌道:「阿弥陀佛!罪过,
罪过!」此时坐的是富三首席,聘才叫翠官陪了他。第二是奚十一,唐和尚知他
是个阔手,且知道他爱得月,便叫得月陪了他。杨八坐了第三,聘才叫天香挨着
他。潘三坐了第四,自己与唐和尚坐了主位,只不见蓉官来。饮酒之间,撒村笑
骂,嘈杂到个不成样子。还是富三稳重些,不过与翠官说些顽笑话,尚不至十分
村俗。奚十一手拿了杯子灌那得月,一手伸在得月屁股后头,闹得得月一个腰扭
来扭去,两个肩膀闪得一高一低,水汪汪的两只眼睛,看着奚十一,一手推住了
酒杯。奚十一道:「你若不喝这杯,我便灌你皮杯。」得月只得喝了。那杨八更
为肉麻,抱了天香坐在膝上,掂着腿,把个天香簸得浑身乱颤,杨八与他一口一
口的喝皮杯,又问道:「我听见人说,你的妹子相貌很好,认识的人也很多。」

  卓天香脸一红,回道:「你不要信他们一面之辞。」杨八道:「我去年看见
人给他写扇子,难道他们写的字也是一面之辞吗?」

  说着将他脸上又闻一闻。只有潘三与聘才无人可闹。聘才笑道:「我们今日
只好轮着来闹这个老和尚了。」便互相与唐和尚豁了几拳。闹了一个多时辰,奚
十一瘾来了,便叫巴英官拿出烟具来。灯是开现成的,奚十一躺下,叫得月陪他
吹烟,两个剃头的也有烟瘾。都聚拢来。唐和尚见了,即连打了两个呵欠,伸了
个懒腰。看得奚十一瘾大,等不及,便到自己房中过瘾去了。

  富三歪转身子,拉过翠官问道:「你在铺子里做这买卖,究竟也无甚好处,
不如跟我到湖北去罢,可愿不愿呢?」翠官听了道:「你肯带我去吗,你就是我
的亲爸爸了。」说罢,便靠在富三怀里,把脸挨近富三嘴边,又说道:「我是不
比相公,要花钱出师。当年讲明学徒弟不过三年,如今已满了三年了,要去就去。

  亲爸爸,你真带我去吗?「富三道:」你若愿意跟我,我就带你去。「杨八
听了,因向富三道:」老三,你又胡闹了!你与其带他去的钱,不如帮帮我捐个
分发。

  前日那个告帮的知单上,求你再写一笔。「富三因说道:」我再写三十两就
是了,你不必在旁吃醋。「杨八不但不急,并且连连道谢。

  翠官一笑道:「三爷你能好造化,我才叫你能一个干爹爹,就又给你能招了
一个来了。」杨八只作未听见,坐在一旁吃水烟。

  聘才道:「你跟三爷去很好,还有什么不愿的吗。虽然比不得相公出师,也
要赏你师父几吊钱。」富三道:「这个自然。」

  翠官道:「当真的了?」富三道:「当真的了。」翠官便索性扒上富三身上,
将头在富三肩上碰了几碰,说道:「我就磕头谢了!好三老爷,好亲爸爸!」富
三乐得受不得。潘三见得月躺在奚十一怀里,天香躺在对面,杨八也想吹一口,
便坐在炕沿上,歪转身子,压在天香身上。得月上好了一口,杨八接了过来,拨
开毛冗冗的胡子,抽了一抽,口涎直流下来,点点滴滴,烟枪上也沾了好些,他
就把皮袖子擦擦嘴再抽。枪又堵住了,天香欲替他通通,身子被他压住难动。杨
八便检了根签子乱戳,一抬手,把个皮袖子在灯上烧了一块,惹得大家笑起来。

  杨八道:「这个我也是初学。」便勉强吸了一口,烧得很焦枯臭,放下枪。

  天香道:「你别压住了我,我替你烧。」那边得月枕在奚十一手上,奚十一
又摸他的屁股。得月要起来,奚十一将一条腿压住了他,得月无法,只好任其抚
摩。

  奚十一一盒子烟已完了,便叫巴英官拿烟来。英官远远的站在一边,正在那
里发气。奚十一叫了两三声,方才答道:「没有了。」奚十一道:「怎么没有?
我还有个大盒子在袋里。」英官又歇了半天,方说道:「洒了。」奚十一道:
「洒了?

  你将盒子给我瞧。「

  巴英官气忿忿的走近来,把个大金盒子一扔,倒转了滚到灯边。

  得月忙取时,不提防将灯碰翻,「当」的一声,把个玻璃罩子砸破了,还溅
了奚十一一脸的油。得月颇不好意思,奚十一道:「不妨。」忙将手巾抹了,坐
了过来,要盆水净了脸。一件猞狮裘上也洒了几点,也抹干净了。聘才的人忙换
了一盏灯,擦了盘子。得月将盒子揭开看时,果然是空的。奚十一道:「这便怎
么好?去问唐大爷要些来罢。」聘才道:「有,有,有!

  前日我得了几两老土烟。「便叫四儿到房里去取烟。

  聘才的房就在这院子西边,一重门进去,一个小院子,一并两间。聘才只将
院门锁了,因要伺候客,不能叫人看守屋子。

  此夜月明如昼,四儿走到门边,开了锁,将手推门,忽然的推不开。因想此
门素来松的,忽然今日紧了,略用些力也推不开。

  放下灯罩,双手用力一推,方推开了些,见门里有块石头顶住,心中着实疑
异,想道:「里头没有人,这块石头谁来顶的?」

  便蹲下身子拨过了石头,拿了灯罩,走进外间一照,不少东西,四儿略放了
心。再走到里间细细一看,又照了一照,便吓了一大跳,只见大皮箱少了一个,
炕上两个拜匣、一个衣包也不见了。即忙嚷将出来道:「老爷!不好了,被了窃
了!」聘才心中甚慌,连忙赶去,到屋里看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size][/font][/color]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8 23:21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三十五回集葩经飞花生并蒂裁艳曲红豆掷相思

  话说聘才走进房中一看,不见箱子、拜匣,心中着急。忙到院子内菜园门口
看时,门却锁好,墙边扔下零星物件,便嚷道:「快请和尚来看!」和尚已知道
了,同了众人一齐进来。

  聘才急道:「这怎么好!贼是菜园里扒墙过来的。没有别的说,你去叫拿种
菜的来问问。天天打更的,怎么今日有三更多了,还不曾听得起更?」众人道:
「且不用忙,我们开了这门出去看看。」和尚即忙叫拿了钥匙,开了门,幸喜得
月明如昼,倒也不消火把。和尚先喊醒了种菜的起来。种菜的听得此事,吓得胆
战心惊,连忙叫他伙计出来,叫了数声不见答应,种菜的更觉心慌,各处找寻,
杳无影响。园门仍是关好。走到园子西北角,见有一只箱子放在那里。种菜的道
:「好了,箱子在这里。」大家去看时,是个空箱子,剩了几件棉衣、小衣、零
碎等物在内。地下又见一个洋表,踏得粉碎。和尚道:「这贼是墙外进来,墙上
出去的,我们且开了园门从外看看。」聘才道:「去也去远了,还看他做甚么。」

  富三道:「你且进去查点东西,开了单子来,明早好报。」和尚见种菜的形
色慌张,便疑心起来,把话吓他,说他通同引贼,明日就送他到坊里去,不怕他
不认。

  便叫大家先到他屋里搜一搜,搜了一回,毫无所有,只见一个老婆子在土炕
上发抖。和尚道:「你那伙计呢,怎么不见?」种菜的也在那里发抖,呆了一回,
道:「不知那里去了,他还比我先睡,说睡了一觉出来打更。如今门也未开,就
不见了。」聘才道:「这无疑了。」和尚道:「这还讲什么,不是你通同偷的还
有谁呢?」于是叫火工、老道等把这种菜的拴了起来,那老婆子便叫冤叫屈,大
哭起来,和尚一并把他拴了。恐他们寻死,交与看街士兵看守。

  聘才同众人闹纷纷的进来,聘才请和尚陪了客在外边,自己去查点了一回。

  箱内是七件细毛衣服,有十五两金子、二百两银子。拜匣内有三十几两散碎
银,二两鸦片烟,还有几样零件玉器。衣包内是几件大毛衣服。幸亏赚富三的银
子并有些钱票都放在别处,没有拿去。算起来已过一千余金。聘才即草草的开了
一个单子,拿出来给众人瞧。众人见聘才有事,不便再留,况已交卯初,大家都
要作别。此时已经开城,富三与杨八也要回去。外面正在套车,只见蓉官坐了车
来。

  富三的家人道:「客要散了,你才来。」蓉官甩着袖子,急急走进来,见了
众人,请了安,见要散的样子。富三道:「好红相公!十四日叫了,要十五日才
来。」

  蓉官见了天香、翠官,便冷笑道:「既然大家要散了,也要回去。我还要叫
剃头的剃头呢。」说罢,把腰一弯,竟自去了。两个剃头的甚是局促,众人也没
有话说,各人上车而散。两个剃头的重新进来安慰,聘才每人赏了四两银子,欢
喜而去。

  明日聘才报了失单,坊里将种菜的审问,实系不知情。有个伙计姓蔡,去年
年底新来,向来认识。本在个二荤铺打杂,因散了伙,情愿来帮同灌园打更。那
晚睡后即不见了,委系无同谋窝窃情节。坊里问了几回,总是一样,只得送部。

  知会九城,严缉贼匪蔡某,且按下不题。

  再说王恂、颜仲清、文泽、春航,从十三日至十五日都在怡园赏灯饮酒。子
玉也去了一天,因想去年此日初见琴言,今年似成隔世,不觉伤感了一回。新年
上,诸名旦彼此纷纷请客,热闹了十余日。到了十七日,王恂、颜仲清飞了札来
与子玉。

  子玉看时,才知道明日是宝珠的生日,请名士、名旦在他寓里一叙,子云便
要在他园里辰刻毕集。子玉作了回札应允。

  到了明日,只说怡园请酒,禀明了颜夫人,即到王恂处,一同来到怡园。次
贤那日要在红茶仙馆里面,一切都是他预备,不要子云费心,却说那红茶仙馆是
去年新辟的,地方在梅崦之前,梨院海棠春圃之后,本是空地,只有一个亭子。

  亭外有两块英州灵石,一块有一丈二尺高,一块四尺余高。有一株大玉兰花,
树身已有一抱有余,就倚着那块大石。那小石边也有一棵红茶花,是千层起楼的,
名为宝珠山茶,已有六尺多高,开出千朵红花,娇艳无比。就在那里起了二十四
间房子,把这两棵花围在中间。又添了些玉兰、山茶、迎春等花,芬芳满院。

  里面即刻了十二个花神,系嵌在墙上。次贤因宝珠命名之意与此相同,故要
在此处。且厌平时酒菜不能翻新,三日前即把酒菜器皿通身亲手检点,意欲与平
日不同。是日绝早即将子云行厨挪到仙馆厢房里来。次贤每一样菜开一个做法,
怎样烹调,怎样脍炙,油盐酱醋各有分量。费了一日心,配成三十二样菜。

  是日名旦中有几个不得来,都有堂会戏,不能分身。宝珠之外,来的是蕙芳、
素兰、玉林、漱芳四人。这边名士,怡园二位之外,是刘文泽、颜仲清、王恂、
田春航、梅子玉五人。共十二人。众客到齐,宝珠先叩谢了。

  此日天气阳和,转了东南风,大家换了中毛衣服。园中花香透人,前面梅崦
中数百枝梅花齐放,看去俨是个瑶台雪圃。

  众人都到园中散步了一回,子玉看见梅崦廊上新嵌了一个石刻,镌有二行半
字,下面年月尚未刻完。即来看时,是一首五言绝句,道:「春已随年转,花如
人返魂。料他惜花客,坐月到黄昏。」子玉看了,心中想道:「此诗是谁做的?

  却才刻起,像个望花而不见的意思。「故羡慕起来。子云和众人也来看这诗,
子云道:」庾香,此诗如何,可好么?「子玉道:」诗意甚好,但何以单刻这一
首,想是新咏。「子云道:」这是玉侬近日怀梅崦的诗,瑶卿抄了他的出来,也
是个望梅止渴的意思,我故把他刻了。真是花是人非,吾兄尚忆去年否?「几句
话提起子玉的心事,不觉一阵悲酸,忍住了,也不言语,走开了。仲清道:」玉
侬近日也学做诗了?「宝珠道:」我搜他的,已有二十余首,就不肯给人瞧,这
首是无意中看见的。「大家嗟叹了一声,即重到里面来。次贤道:」今日十二人,
一桌又挤,两桌又离开了。「子云道:」依我,把两张大方桌并拢来,就可坐了。


  摆好了坐位,是东西对面八坐,南北对面四坐。文泽、仲清、王恂、春航、
子玉、次贤、子云坐了东西,上下是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宝珠。宝珠坐了
末位。

  今日酒肴器皿,件件新奇。桌上四隅放四把银壶,也不用人斟,酒壶自会斟
出酒来,只要个杯子接着壶嘴。壶中有心,心里有个银桔槔,一条银索子,一头
在盖子里面搭住,贮满了酒,把盖子左旋,里面桔槔戽动,酒便从壶嘴里出来,
斟满了把盖子右旋,就住了。当下众人把壶试了,个个称赞。子云道:「静宜实
在有这想头,不知怎样想出来,真是胸有造化。」次贤笑道:「这没有什么奇。

  少停有两个杯子,却会走路,要到谁就到谁。「大家忙问道:」何不就拿出
来试试?「次贤道:」少时行令时便用他,就只有两个。这两个叫银匠改了四五
次,费了一个月工夫才成。「蕙芳道:」快拿出来瞧瞧,一样可以喝得的,何必
定要行令呢。「次贤便叫人到房中拿了一个花梨匣子出来,却有两个不大不小镀
金杯子,外面极细攒花,底下一个座子,如钟里轮盘一样,下有四个小车轮。次
贤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却不见动。文泽道:」怎样不走?「把他推了一推,略
动一动,便又住了。众人不解其故。次贤笑道:」你应了喝一杯,他便会走了。
「文泽道:」只要他会走,我就喝一杯。「

  次贤便拿了杯子放在自斟壶前斟满了一杯,便道:「请宝贝转身敬刘老爷一
杯。」那只杯子便四轮飞动,对着文泽走来。文泽喜欢的了不得,便轻轻的拿起
来,一饮而荆便也斟了一杯,也说道:「回敬萧老爷一杯。」那杯子忽然走错了,
走到王恂面前住了。文泽道:「怎么我叫他就不灵?」重新拿了过来放在面前,
又说了一遍,那杯子又往下首走去,到了宝珠面前住了。文泽道:「作怪。」子
玉道:「此中必有原故,你摸不着。」

  众人皆猜不出机巧。只见次贤又把杯子取了过来,又说:「敬刘老爷一杯。」

  那杯子又往文泽面前来了。文泽奇得了不得,说道:「你能个个走到我才佩
服,不然也是碰着的。」次贤道:「合席都要走到的。」于是敬仲清、王恂、春
航、子玉以及五旦,走来走去,又稳,酒又一滴都不洒出来。喜得个个眉飞色舞,
别人叫又不灵,个个称奇。

  蕙芳便把杯子四面看了,却一点记号都没有。及看座子里那轮盘中,有一个
绝小的小针,好像指南针一样,却是呆的,心上想道:「或者这一个针的缘故。」

  便斟了一杯酒,暗记着针头所向,把他对着次贤,说声:「敬萧老爷酒!」
那杯子果然望次贤走来。蕙芳大笑,众人亦皆欢喜道:「被他识破机关了。」次
贤笑道:「好个聪明贼,果然利害。」文泽即问蕙芳所以然的缘故,蕙芳笑道:
「等我再试一遍,方可相信。」于是又把杯子看了看,记好了,斟了酒,说声:
「敬徐老爷酒!」

  那杯便送到子云面前。子云笑道:「十二个人,怎样单是他看得出?我偏不
信。」于是也把座子下看了一遍,斟了酒,说道:「敬媚香一杯!」那杯错走到
子玉面前,引得众人大笑。子云笑道:「真有些古怪,我也叫不应他。」子玉把
酒饮了,细看轮盘里,已懂了八分,便笑道:「我也来试试,不知灵不灵。」

  斟了酒,说道:「这杯酒敬瑶卿!」那杯子便对着宝珠走来,走到面前,碰
着箸子住了。蕙芳拍手笑道:「又一个人知道了。」

  子玉也甚欢喜,宝珠饮了酒,便道:「我是不服,偏要想想。」

  子玉又将杯子起来细看,被宝珠一手抢来,四面揣模仲清便问子玉道:「你
怎么看出来的?」子玉道:「待我再试一试。」

  便斟上了酒,把杯子的记号对着子云,将要放时,忽然想道:「离得甚近,
恐怕走过了。」便站起把杯子放远了些,说道:「敬徐老爷一杯!」那杯子果然
直走到子云面前。子云称异,喝了。子玉笑道:「是了,不错的了。」蕙芳对子
玉道:「你恐怕走的远,故放远些。我看静宜于近处则斟得浅,于远处便斟得满。

  此杯想是要重了才得远呢。「子玉点头道:」果然。「

  次贤道:「可恶之极,轻重远近都被他知道了。」王恂问子玉道:「到底你
从何处看出?」子玉道:「你们何尝不看,但总看轮盘外面,没有看轮盘里面。

  你不见轮盘里有个绝小的小针,对着谁就到谁。「众人看了,大家试过,一
些不差,群服子玉、蕙芳聪慧。

  次贤道:「今日雅集,不可无令。前舟你是首坐,出个令,大家顽顽罢。」

  文泽道:「甚好。但我的令没甚新鲜的,待我想想看。」想了一回道:「我
们今天是十二个人,还是念句唐诗飞觞罢,用数目字飞。第一个飞一字,一字到
谁谁喝酒。接飞二字,到那人,那人也照样喝酒。又飞三字,一轮到十二为止。
错者罚酒,可好么?」众人都说:「好。」陆素兰与金漱芳等道:「这个苦了我
们,搜索枯肠,那里就有这些凑巧数目飞出来?」文泽道:「你们也能,只怕唐
诗还比我们熟些。如果那数目飞不出来,便照数目多少罚酒。」宝珠道:「譬如
要飞十二,飞不出就要罚十二杯么?」文泽道:「自然。」子云道:「这也过多,
且到临时再斟酌罢。前舟你且起令,看飞到谁。」文泽道:「我们坐在东边的,
转过去自下而上,你们在西边的,须自上而下,方顺手。」次贤道:「不差,请
先喝令杯。」便斟了一杯,走到文泽面前。文泽喝了,便说道:「梅花柳絮一时
新。」

  一字在第五,数到是漱芳。文泽斟了酒,向着漱芳起来。漱芳喝了道:「头
一句,我就不知道是谁的。」

  宝珠道:「我记得是赵彦昭《苑中人日遇雪应制》。」漱芳道:「我就要飞
二字了。」想了一想,念道:「柳暖花春二月天。」

  数二字,又在第五,轮到次贤,杯子就到次贤面前。次贤喝了,念道:「愿
陪鸾鹤回三山。」数到仲清,喝了酒,把酒斟了,走到春航面前,道:「罗帐四
垂红烛背。」春航喝了,道:「好个‘罗帐四垂红烛背’,香艳无比。」把酒喝
了,即斟了酒,念道:「刺绣五纹添弱线。」数到宝珠。宝珠喝了酒,说道:
「六字本来少,偏轮到我,只怕要罚酒了。」子玉道:「六字亦有。」

  宝珠想了一会,道:「此句是谁喝酒,我没有算过。」念道:「床上翠屏开
六扇。」数天玉林,玉林道:「这句不要是你编的。」

  素兰道:「你还说天天念诗,连花蕊夫人《宫词》都不记得了。」

  玉林笑道:正是。我恐怕他有心要我喝酒。「便喝了道:」要说七字了。

  「想了有半刻工夫,飞到王恂道:」门前才下七香车。「王恂喝了,飞出八
字是薛逢《夜宴赠妓》的」愁傍翠蛾深八字「。数到了子云,子云喝了酒,道:」
这九字只怕少些,就有也没有好句了。「因想了一会,念道:」宝扇迎归九华帐。

  「

  一数数到素兰,素兰喝了酒,飞出十字道:「闺里佳人年十余。」

  数到了漱芳,漱芳道:「我轮到两回了。」只得喝了酒,道:「幸亏还记得
一句‘十一月中长至夜’。」便对宝珠道:「你喝一杯罢!」宝珠道:「你自己
也要喝一杯,十字还在你身上呢。」

  漱芳也只得了一杯。宝珠喝了,想了一会,飞出一句道:「南陌青楼十二重。」

  飞到子玉。子玉喝了酒,道:「已经十二了,还要飞吗?」次贤道:「座中
媚香还没有轮到。轮到了他,我们再换令罢。如今只可飞十三了。」子玉飞出一
句是:「娉娉袅袅十三余。」飞到了仲清,仲清喝了酒,想了一想道:「这一飞,
轮到数目皆要喝酒,等媚香飞一句收令罢。要十几的数目相连,也就少了。」即
念道:「‘花面丫头十三四。’瑶卿、媚香各饮一杯。媚香飞一句算结罢。」蕙
芳道:「其实轮不到我,应该是度香。」子云道:「你飞了罢。」蕙芳想了一想,
道:「幸亏还记得这一句,静宜与庚香都喝一杯。」即道:「年初十五最风流。」

  次贤道:「很好。」即与子玉喝了酒,收了令,吃了几样菜,几样点心。

  谈了一回,次贤道:「我有一个令,就费心些,但是今日坐中却好都是喜欢
行令的,想必不嫌烦碎,我们就照这个令行一行。」蕙芳道:「你不要又拿《水
浒传》来顽笑人了。」次贤笑道:「你还记得雪天戏叔么?那日也就够你受了。」

  即叫书童到书架上把第三筒牙筹取来。少顷,书童捧了出来,众人见是象牙
筒,内有满满的一筒小筹,一根大筹。次贤先抽出大筹给众人看时,是个百美名
的酒令。大筹上刻着「百美捧觞」四个隶字,下有数行规例,刻着是:「此筹用
百美名,共百枝,以天文地理、时令花木等门分类。每人掣一枝,看筹上何名,
系属何门。先集唐诗二句,上一句嵌名上一个字,下一句嵌名下一个字。平仄不
调、气韵不合者罚三杯另飞,佳妙者各贺一杯。唐诗飞过后,飞花各一个,集《
毛诗》二句,首句第一字,与次句第一字,凑成一花为并头花,自饮双杯,并坐
者贺二杯。

  首句末字,与次句末字,凑成一花为并蒂花,自饮双杯,对坐者贺两杯。首
句末字,次句首字,凑成一花,为连理花,自饮双杯,左右并坐者皆贺一杯。每
句花名字样,皆在每句中间,字数相对者为含蕊花,自饮半杯,席中最年少者贺
半杯。若两句花名字数不对,或上一句在第一字,下一句在第二、第三者,为参
差花,自饮一杯,左右隔一位坐者贺一杯。如飞出花名虽成,气不接、类不联者,
罚三杯。如美人应用何花,筹上各自注明,不得错用。「大家看了一看,说道:」

  此令太难,一时如何集得起来?「宝珠、蕙芳道:」此令我们是不能的,只
好你们七个人去行。「仲清道:」倒是集《毛诗》凑花名不易。若说唐诗要飞两
句,也不过与方才的数目差不多。「子玉道:」《毛诗》中凑花名,却也有几个。
不过要并头、并蒂的难些。「

  王恂道:「也好,横竖大家费点心,也可以消消食,不然这些东西在肚子里
何以消化。就恐他们要凑《毛诗》,未免苦人所难了。」子云道:「不然,单是
我们七人行这个苦令,他们五人另行一个甜令,何如?我们搜索枯肠想不出时,
听了他们行得好的,也可触动灵机,或者倒凑出来呢。」坐中一齐说:「好!但
不知叫他们行个什么令呢?」子云道:「我也有个令。」于是叫书童拿两颗骰子,
并一个小碟子来。子云道:「这骰子名色,么为月,二为星,三为雁,四为人,
五为梅,六为天。如掷出么二色样,即是一月一星,须集两句曲文,一句说月,
一句说星,也要气韵联属。如本来两句连缀更佳,各人贺一个双杯。如在一套曲
里者,各人贺一杯。说得不好者,罚一杯。说颠倒者,譬如月在前星在后,倒先
说星,后说月,那就要罚的。

  如么三为月为雁,即二四有星有人,其余照此。如两个骰子相同,或是两个
人、两个天之类,两句中也须还他两个人字、两个天字,如人人、天天等字更佳,
各人贺双杯,说不出罚三杯,余皆照此。「蕙芳、宝珠听明了,又说了一遍道:」

  也不容易,幸亏我们的曲子,还有几支在肚里。「子云谓次贤道:」索性叫
香畹、佩仙坐到这里来,好在一处掷骰,我们与他二人换个坐儿。「次贤、子次
与玉林、素兰换了坐位。

  次贤把筹和了一和,递给文泽,先掣了一枝,把筹筒搁过一边。王恂道:
「何不一同抽出,按着次序说不好吗?」次贤笑道:「那就太便宜了,后头可以
细想改换,再罚不成酒了。」

  文泽看那筹时,服饰门,美人名玉环,注:「飞七言唐诗二句,集《毛诗》
说并头花。」文泽想一想,出坐走了几步道:「这倒不是行令,倒是考文了。」

  次贤笑道:「总以早交卷为妙。」

  有一盏茶时,文泽欣然入坐,念道:「上句我是元微之的,下句用杜少陵的,
合起来是:玉钩帘下影沉沉,环佩空归月下魂。」

  大家都赞道:「妙极!」次贤道:「并且玉环二字也在句首,倒与并头花相
合。请说《毛诗》并头花罢,我们先贺一杯。」

  文泽道:「想得好好的又忘了,再想不起什么花。」偶见酒杯是个鸡缸,倒
便触着了两句,念道:「鸡既鸣矣,冠绥双止。鸡冠是个并头花。」并坐是剑潭,
该贺两杯。仲清道:「你且饮了再贺。」文泽欣然,自己饮了两杯。仲清便掣筹,
文泽道:「你的贺酒还没有喝呢!」仲清道:「你想这两句连不连?还要人贺酒。」

  子玉道:「鸡冠却是并头,就是句子欠贯串些。」

  文泽道:「你们除此句之外,再找一个冠字在上的,我就服你们。」忽又说
道:「我想起先的一个来了。吁嗟乎驺虞,西方美人。」仲清道:「更要罚了。

  这个虽好,却不是并头花。「

  文泽一想,道:「呸!果然错了。」次贤道:「我替你们讲和,剑潭贺一杯
罢。」仲清只得饮了一杯,抽出筹来,是天文门,美人名朝云,下:「飞七言唐
诗二句,集《毛诗》并蒂花。」

  仲清想了一会,说道:「我上句用韦庄的诗,下句用杜诗,合着是‘朝朝暮
暮阳台下,云雨荒台岂梦思’。」又说道:「我其夙夜,妻子好合。夜合花是并
蒂花。」大家赞了几声,次贤道:「并且这花名与唐诗多联合的,我们共贺一杯。

  对坐的是媚香,应贺两杯。「那苏蕙芳掷了一个二五,正在那里凝思,这边
要他贺酒,他只得喝了两杯,倒凑着两句,念道:」全没有半星儿惜玉怜香,只
合守蓬窗茆屋梅花帐。「旁边子玉拍手称妙道:」好个温柔旖旎!倒转来,偏这
样凑拍,倒比原文还好。「文泽道:」这是《访素》的曲文,是一支上的,我们
也贺一杯。「

  这边王恂掣了枝是鸟门的,美人名飞燕,花名也是并蒂花。王恂素来文思略
迟,只得思索起来。看着素兰掷了个么四,也在那里凝思。忽见素兰想着了两句,
念道:「月明云淡露花浓,人在蓬莱第几宫。」春航赞道:「更妙!」子玉道:
「我们说的句子,倒没有他们的香艳。」素兰道:「你们是诗,我们是曲,占了
这点便宜。你们又要人名,又要并头、并蒂就难了。」漱芳道:「我才把他们行
过的要想两句,再想不出来。幸亏不行这个令,不然要罚死了。」恂尚未想出,
次贤道:「这是《琴挑》一支上的,我们各贺一杯。」众人喝了。

  只见玉林掷了一个二四,念了《闻铃》两句道:「长空孤雁添悲哽,峨嵋山
下少人行。」众人也说:「好。」子云道:「就是情景凄凉些。」也各贺了一杯。

  这边王恂想着了,说道:「我用裴虔余一句,温飞卿一句,合着是:玉搔头
袅凤双飞,燕钗落处无声腻。」子云、文泽大赞道:「妙,妙!此二句如一句,
实在接得妙。」王恂又说道:「奉时辰牡,颜如渥丹。

  是并蒂牡丹花。「众人尚未开口,仲清道:」菜还没有上得一半,烧猪倒先
拿了出来。「众人不解,留心四顾,王恂道:」那里有什么烧猪?「仲清笑道:」

  就是你想吃烧猪,你说得‘奉时辰牡,颜如渥丹’,不像个烧猪么?「众人
听了,大笑起来,王恂自己也笑了。次贤道:」庸阉,你那第二句像说错了一字,
或是刻本之讹也论不定。我记得是‘玉钗落处无声腻’,不是‘燕’字,且是李
长吉的《美人梳头歌》,你又记错是温飞卿,该罚一杯。「王恂道:」名字我说
错了,似乎‘燕’字没有记错。「春航道:」或者别的选本作‘燕’字亦论不得
的。

  总之这两句好。「于是大家也贺了一杯。

  只见宝珠掷了两个二,便念道:「今夜凄凉有四星。」众人大赞道:「这句
实在巧妙,全不费力。」各贺一杯。春航掣了颜色门的,美人名红拂,花名是个
连理花。亦想了一回,说道:「我上句用韦庄,下句用杜,合着是:千枝万枝红
艳春,钓竿欲拂珊瑚树。花名是‘既溥既长,春日载阳。’长春是连理花。」众
人赞了几句,也贺了一杯。漱芳掷了一个么四,即念道:「月移花影,疑是玉人
来。」众人道:「这句自然,好得很,该贺两杯。」皆喝了。

  子玉掣了个地理门,美人名洛神,花是并头花。想了两句不见甚佳,才要另
想,只见蕙芳掷了一个么三,想了一想,念着《偷诗》上两句道:「恨无眠残月
窗西,更难听孤雁嘹呖。」

  子玉赞道:「实在绣口锦心,愧煞我辈。」子云道:「这个令,叫我们行,
也没有这些好句。」大家满贺了一杯。子玉得了,即道:「我用冷朝阳《送红线
》诗一句,孟浩然《登襄城楼》一句,合着是:还似洛妃乘雾去,更凝神女弄珠
游。」子玉方才念完,次贤、仲清、春航等大赞道:「方才飞的以此为第一,好
在对得工稳。旖旎风光,却是庾香本色。」子玉又说并头花道:「月出皎兮,季
女思饥。月季是并头花。」众人道:「这个花名也好极,我们应贺三杯,方可赏
此佳句。」子玉谦了几句。又见素兰掷了一个么六,也想了一想,凑起《酒楼》
上两句念道:「蓦现出嫦娥月殿,绝胜仇池小有天。」众人也说好,又都贺了。

  次贤掣了时令门,美人名夜来,花是并蒂花。子云道:「等你多想一想,我
们用点菜再说。」大家又吃了一回菜,又上了五六样,俟点了灯,各人权且散坐。

  次贤道:「我有了白香山一句,李太白一句,合着是:八月九月正长夜,情
人道来竟不来。」众人赏叹道:「老气横秋,又是‘愿陪鸾鹤回三山’一例的,
真是你的口气。」次贤道:「慢说好,恐怕这花名要罚酒呢。我却用个别名,却
也不是隐僻,是人人常说的。」念道:「既见君子,吉日庚午。子午花是并蒂花。
今天却是庚午日,算我说着了。」同人称赞不已,各贺三杯。

  玉林掷了一个四五,想了一回,念出《絮阁》上两句道:「为着个意中人,
把心病挑。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蕙芳笑道:「这出《絮阁》比《闻铃》
好得多了。」于是各贺了两杯。子云道:「我就献丑了。」掣了一根,是花木门
的,美人名莲香,花是连理花。子云心上要想两句好的出来,不肯轻说。一面看
着他们掷骰,见宝珠掷了一个二四,想了一想,念出《春睡》上的曲文道:「星
眼倦摩呵,一片美人香和。」子云道:「好!也该贺。」大家各贺了一杯。

  漱芳又掷了个么二,也想了一想,念道:「月上东墙,最可人星明月朗。」

  子云道:「好!该贺一杯。」众人喝过。文泽道:「你自己令也应交卷了,
只管看着人交卷,难道你这腹稿还没有打完么?」子云笑道:「快了。」于是又
看蕙芳掷了一个么四,想了半刻工夫,念着《偷曲》上的两句道:「山入寒空月
影横,阑干畔,有玉人闲凭。」子云道:「更好,该贺个双杯。我也交卷了,我
就用温飞卿《采莲曲》上的两句,凑起来是:绿萍金粟莲茎短,露重花多香不消。」
大家说好,次贤道:「这两句很佳,可惜‘不’字与‘茎’字不对。」宝珠将眼
睛看了子云一看,心中若有所思。次贤道:「不是这两字,也与庾香一样可以贺
三杯。子云等诸位喝两杯也罢了。」再说花名道:「南有乔木,堇荼如饴。木堇
是连理花。」众人道: .「这两句却自然,该贺两杯。」这一天大家思索也都乏
了,都要吃饭。子云道:「尚早,再看他们掷几回。他们到底比我们少用些心。」
素兰掷了一个重四,即想出一句《窥苑上的曲文道:「两人合一付肠和胃。」仲
清拍案叫绝道:「这个是天籁,我们快贺三杯。」于是合席又贺了三杯。玉林掷
了个重三,也念《小宴》一句道:「列长空数行新雁。」次贤道:「他们越说越
好了,真是他们的比我们的好。」王恂道:「词出佳人口,信然。」春航道:
「他们也实在敏捷,我们只好甘拜下风了。」文泽道:「难为他们句句贴切,也
从没有人罚过一杯,倒叫人贺了好几十杯。」子玉道:「我早说我们不及他们。
他们若行我们的令,只怕比我们总要好些。然而也是时候了,可以收令吃饭罢。」
子云道:「等他们轮完了歇罢。他们也煞费苦心,争这一杯贺酒。」于是轮到宝
珠,掷了一个重二,即念《密誓》上一句道:「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众人说妙,又贺了一杯。大家看着宝珠一笑,宝珠不觉脸上一红,于是大家
更笑起来,宝珠亦只得垂头微哂。不觉又到漱芳,已是每人轮了三次,也要收令
了,掷了一个重四,也就念《窥苑的曲子道:「意中人,人中意。」众皆大赞道
:「这一结,方把今日这些人都结在里面,都是个意中人,人中意了。我们应照
字数各贺了六杯吃饭。」大家也高兴饮了,吃完饭,漱口、更衣已毕。钟上已是
亥末,大家也要散了,遂揖别主人,主人和五旦直送到园门。五旦重复进来,又
讲了一回,各自散去。

  次贤对子云道:「我明日要将这两个令刻起来,传到外间,也教人费点心,
免得总是猜拳打擂的混闹。」子云道:「也好,况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在里面。」

  又谈了一回,子云也自进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8 23:22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三十六回小谈心众口骂珊枝中奸计奋身碎玉镯

  前回书讲的宝珠生日,在怡园乐了一天,正是人生悲乐不同。却说琴言在华
府,因元宵之日,华公子命其与八龄演戏,是日琴言身子不快,且兼感伤往日,
是以神情寂寞,兴致不佳。

  那日在台上,演到中情所感,不觉真哭起来。华公子以为无故生悲,十分不
悦,叫下来痛斥了一番,有几日不叫上去。琴言独居一室,来往无人,且与那些
跟班小使气味不投,凿枘相处。

  在留青精舍厢房后,有个小三间住着,有一个小使伺候。院子内有几块太湖
石,两棵绿萼梅,一棵红梅,尚还盛开。

  此日是正月二十七日,琴言对了这梅花,不觉思念怡园的梅崦来。想那度香
相待的光景,较之今日,真有天渊之别。即有伺候不到处,度香非但没有形之于
色,并且不藏之于心,反百般的安慰体贴。此日的华公子,喜欢时便也与度香仿
佛,及不合他的意时,不是发烦,就是挑斥,元宵那一日竟至诟斥起来,与诸奴
相等。那一班逢迎巴结的见了,便欣欣得意,似乎也有今日,从此便可堕入轮回,
永无超升之理。主儿多叫一回,同伙多恨一回。主儿多赏一回,同伙多骂一回。

  那带诮带骂、冷言冷语的,叫人难受。总恨奚十一那个忘八蛋无缘无故的闹
上门来,因此堕落在此。又想魏聘才虽不是个好人,然尚有一言半语,道着我的
心事,如今他又出去了。那个林珊枝倒像是半个主儿一般,先要小心谨慎的奉承
他才喜欢,不然他就要撮弄人。如今索性把我撵出去了,倒也自在,自然也可以
不到师父处去了。若得皇天保佑,使我做个清白人,我就饥寒一世,也自愿意。
不然人说前做过戏子,后做过奴才,好听不好听,人还看得起么?琴言越想越气,
自然的落下泪来,孤孤单单坐在梅花树下,伤心了一回。听得林珊枝的口声,叫
了两声「玉侬!」即走将进来,琴言站起。珊枝见他满面愁容,便问道:「你已
知道了么?」琴言不解所问,怔了一怔,便道:「知道什么?」珊枝道:「你的
师傅死了,方才着人来报信与你,并回明了公子,叫你回去送殓。」琴言听了,
也觉伤心,泪流不已,问道:「几时死的?」珊枝道:「来人说是没有病,昨夜
睡了,今早看他已是死了。」琴言又感伤了一回,问道:「我怎样回去呢?」珊
枝道:「门外有人等你。公子吩咐也不要很耽搁,办完了丧事就回来。」琴言想
了一想,即便答应。珊枝出去了,琴言叫小使包了一包衣服,捆了铺盖,并带了
一包银子,锁了门出来。可怜琴言尚认不得路径,小使指点了,走过了门房,却
喜那些人都知道了,也不来问。一直出了头门,望见照墙边歇着一辆车,即是他
向来坐的车。

  又见他师娘的表弟伍麻子同来,琴言上前见了,两人坐上车,一路的讲出城
来。

  将到了门口,已见一班人在那里搭篷。琴言进了门,一直进内,只见天寿跑
出来,见了琴言,重又跑进。听得他师娘在里头,呜呜咽咽哭起来。琴言到了床
前,见他师傅已穿好了衣,帕子蒙了面,自然一阵悲酸,跪在床前,痛哭不止。

  倒是他师娘拉他起来,劝他住了哭。琴言问道:「师傅得了什么病,好端端
就死了?」他师娘道:「并没有病,昨夜还是好好的。吹烟吹到三更后,睡了还
讲了好些话。我睡醒来摸他就冷了。若说受了煤毒,怎么我又好好的呢?」琴言
又问身后之事,他师娘道:「你师傅挣了一辈子的钱,也不知用到那里去了,去
年过年就觉得不甚宽余。」说到此,便叹口气道:「比你在家时就差远了。你那
两个师弟十天倒有八天闲着,已后我也想不出个法子来。你师傅犯了这个急病,
临终时又没有一言半语,平日在外头的事也绝不告诉我。如今是我们欠人家的,
人家欠我们的,都一概不知道。胡同外有那两所房子,也收不得多少租钱。这衣
衾、棺木、搭篷,倒将就办了。到买地办葬事,只怕就有些拮据起来。」琴言叹
息了几声,走到从前住房内,叫小使铺设好了,将带来的银包打开看时,大大小
小共十五锭,自己也不知多少,约有五六十两,便拿进送与师娘,道:「这包银
子我也不知多少,公子、奶奶新年的赏赐。如今也可添凑作零用。」他师娘接了,
掂了一掂,又解开点了数,便道:「你在华府里,听得很好,是上等的差使,可
曾多积些钱?我知道你是不在行的,不要被人骗了去。自己费点心,积攒些才好。

  我是无儿无女,将来就要靠你呢。「琴言道:」公子赏的东西,都是些零星
玩物。赏银钱倒少,就是留着,我也没用处。将来如果得了,再来孝敬师娘罢。

  「他师娘点点头道:」这才好,算个有良心的孩子。「一面将银子放在抽屉
内,琴言也就出来。

  只见众人纷纷的忙乱,伍麻子捧了一包孝衣进来。又见袁宝珠、苏蕙芳、陆
素兰来了,琴言即忙招接三人,一同坐下。

  问了他师傅的事,然后问起他新年光景。琴言略将近事说了几句。宝珠道:
「你既回来,告了几天假?」琴言道:「早上是林珊枝来告诉的,我也没有见着
公子,说办完丧事就回去,也没有限定几天。」素兰道:「总得告一个月的假,
等出了殡才可进去,不然也对不住你师娘。」琴言道:「可不是。」蕙芳道:
「索性告假告个长假,不去也罢了。究竟你也不是卖与他们的。」宝珠道:「在
那里好倒算好,就是拘束些。且同事中没有一个知心的人,未免孤另些。」蕙芳
道:「当日林珊枝也算不得什么,此刻见了我们,那一种大模大样。他就忘了从
前同班子唱戏,他还唱乱弹时候,多油腔滑调,哄那些不会听戏的人,发了些邪
财。一进了华府,就像做了官,有些看不起同辈的人。偶然与我们说两句话,又
像个老前辈的光景。其实他与我同岁,也没有大些什么。」琴言道:「他也是这
里的徒弟,今日说得好笑,对我说道:」你的师傅死了。‘难道你出了师,就算
不得师傅么?「宝珠道:」他如今要我们叫他为三爷,若叫他三哥,他就爱理不
理的。他也只好在那八龄面前装声势,充老手。你不记得从前王静芳在燕□堂要
打他么?如今见了静芳,还不瞅不睬的,记着前恨呢。「琴言道:」华公子的情
性,虽算不得十分古怪,然有时却也捉摸不定。偏是他上去,怎么说怎么好,没
有碰过钉子,这也是各人缘分了。真是随机应变,总没有一句答不上来,也算难
为他。「素兰道:」我听得说,他们府里,没有一个不巴结他,就是三代老家人,
也要在他面前周旋周旋。那魏聘才是叫他三兄弟、老三、三太爷这些称呼。「

  琴言道:「魏聘才搬了出去了,不知可在庾香处?」蕙芳道:「魏聘才么,
如今倒更阔了。就在宏济寺住,同了奚十一、潘三、杨八一班混账人天天的闹,
是什么剃头的,又是什么大和尚、小和尚,开赌宿娼,闹得不像。张仲雨也不与
他往来了。」

  琴言问起子玉来,宝珠道:「前日我们在怡园叙了一日。」便将前日怎样喝
酒,怎样行令,次贤新制的酒壶、杯子都说了,琴言着实羡慕。又说那首诗,度
香也刻了,庾香见了怎样思念感伤的神色,一一说给琴言,琴言听了也就感伤起
来。蕙芳道:「你既回来,少不得我们要快聚几天,不知明日可以不可以?」

  宝珠道:「明日他也无事。」琴言道:「师傅新死,于理有碍,须消停数日
才可。」素兰道:「若消停数日,你就要进城了。

  况大家叙叙,清谈消遣,也没有什么妨碍。你又不是孝子,怕什么?「宝珠
道:」我去问度香,明日、后日皆可。「三人坐了好些时候,要走了,琴言拉住
了不肯放,众人不忍相离,只得坐下。后又来了王桂保、李玉林、金漱芳,大家
直等了送殓,拜了,然后才散。琴言穿了孝袍,似乎明日不好出门,只得约定三
日后再叙。又叫伍麻子到华府求珊枝转为告假一月,俟出殡后方得进城。华公子
准了,又拿了一个衣箱回来,琴言方才放心。

  到了接三那日,有些人来,便请了金三、叶茂林来张罗,同班的脚色之外,
还有各班的并左右街邻,和馆子掌柜的,挤满了一屋,看烧了纸才散。琴言也乏
极了,回房就睡了。

  到了明早,宝珠着人送了信来,道:「本定今日,因度香有事,遂改明日辰
刻在怡园叙集。」琴言应了,梳洗毕,独坐凝思:「今日空闲无事,不如去看看
庾香罢。」因想去年梅夫人待的光景,去谅也无妨。主意定了,换了一身素服,
吩咐套了车,一面告诉师娘去谢谢同班的人。到了外间,忽然又转念道:「如今
已隔了半年了,况从前是聘才领我去的,不要进门房里回话。如今我独自去,就
算太太待我好,叫我进去,那门房里我总要去求他,适或碰起钉子来,他倒不许
我进去呢?况且他家的人除了云儿之外,一个都不认识。」思前想后,不得主意,
呆呆的站祝那小使进来说:「车已套了,到什么地方去?」琴言不语,又想了一
回道:「不如去找聘才,仍同了他去,省费许多说话。他出来了,我去看看他,
他也感情的。」

  遂对小使道:「我先到宏济寺看魏师爷。」即出门上了车,小使跨了车沿,
几个转变,不上一里路,已到了。琴言见寺门口歇一辆大鞍子四六档车,有个车
夫睡在车上。琴言当是聘才的车,想道幸而来早一步,不然他就要出门去了。小
使进去问了,说道:「在家,请你进去。」琴言下来,走进了东边的门,小使指
点他一直过了两层殿,从东廊后另有一个院子进去。琴言低着头,并不留心别处,
一直到了聘才院子里,见聘才的四儿出来,与他点点头,把风门一开。琴言方抬
头望去,吃了一惊,见坐着一屋子的人,心中乱跳,脸已红了。欲待退出,聘才
已迎将出来。只得定了定神,上前见了。聘才道:「今日缘何光降?令我梦想不
到。」琴言红着脸答不上来。聘才对着众人道:「这是我天天说的第一个有名的
杜大相公,如今是叫杜琴爷。」

  又对琴言道:「这几位都是我的至好,那位是奚大老爷,那位是潘三爷,这
位是我的房东唐佛爷,这位是他的小佛子,那两个也是班里头的,你想必不认识,
都见见罢。」琴言无奈,只得对众人哈了一哈腰。和尚知道是华府来的,便合着
掌把腰弯了几弯,笑迷迷的说道:「多礼,多礼!请坐,琴爷。」潘三倒白对琴
言作了一个揖,琴言照应和尚时,没有留心。潘三已动了色心,借此走上前来,
一把拉住了手,琴言欲缩不能。只见潘三口咨牙撩齿的,凝着两个红眼珠,笑迷
迷的说道:「你是琴大爷,我的琴大太爷,我想见你一面都不能。今日真是有缘
千里来相会了。」琴言含羞含怒的急忙洒脱了手。聘才知他害羞,急了是要哭的,
忙支开潘三,扯他坐下,要问他时,见奚十一说道:「你如今在华府里可好?」

  琴言只得答应了「好。」

  奚十一道:「你可认得我?」琴言举眼看他是一个黑大汉子,颇觉威风凛凛,
有些怕他,便说道:「不相认识。」奚十一哈哈大笑,走近琴言身边。琴言要站
起来,奚十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头,琴言低了头,心中乱跳。奚十一又道:「你
该谢谢我。去年夏天我来找你,你分明在家,不出来见我。后来与你师傅闹起来,
你从后门跑了,从此你就进了华府。这不是我作成你的么?今日见了,应该谢谢
我。」琴言方知他是奚十一,心中更慌,偏着身子站了起来,连忙退缩。奚十一
大笑道:「你这孩子年纪也不甚小了,怎么这般面嫩,倒像姑娘一般。」聘才恐
怕奚十一动粗,便解释道:「他在华府里规矩甚严,一年没有见过生人,自然拘
束了。」这边潘三抓耳揉腮,垂涎已甚,却不敢怎样,唐和尚只好心中妄想而已。

  聘才便问琴言道:「你今日怎么能出来?」琴言将他师傅死了,告了一月假
:「今日来看你,还要你同我,」说到此,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聘才已经明白,
便道:「要我同你到那里去。」琴言只得说道:「要你同我去见见梅太太与庾香。」

  聘才笑了一笑,点点头道:「使得,使得,停一停我们就去。」琴言见有人
在此,不好催他。

  奚十一是个粗卤人,尽讲实事的,但面目之好歹也分得出来。此时见了琴言,
却是生平未见过的宝贝,心中着实大动。

  又想他已改了行,又在华府做亲随,便不好动手动脚调戏他,料想叫他陪酒
也断不肯的,怎样想个法儿弄他一回。一面看,一面听他们说话,要聘才同他到
梅宅去,便想出一个计策来。

  自己思算了一会,立起身来道:「我要走了。」便腆起肚子,几步就走了出
去。聘才与和尚连忙相送,潘三尚坐着不动,黄瞪瞪眼睛只管看着琴言,看得琴
言一腔怒气,不能发作。奚十一拉了聘才,走到和尚房中,对聘才作了一个揖道
:「今日我要求你行件好事。方才这个人,我实在爱他。我若叫他陪酒,是一定
不肯的。」聘才不等说完,忙摇头道:「不肯,不肯!

  不肯,定的。「奚十一道:」况且他已改了行,也难强他。如今我有一个妙
计,我们去了,你留他吃饭,说吃了饭,才同他到梅宅去。到正吃时,我再闯进
来同他坐坐,虽不能怎样,也就完了这件心事,谅来也不算轻亵他。再送他些东
西,看他待我怎样。老棣台,我们相好一场,你为我出点力,我一辈子感激你。

  「聘才沉吟了一会,明知琴言的脾气不能勉强,但又却不得奚十一的情,只
得说道:」依你这计也好,但是你不可撒村动粗的。他比不得别人,一句话说错
了,他就要哭的。这钉子我已碰过多了。「奚十一道:」你放心,我断不动粗的。
我只要与他坐一坐,怎敢还想别的好处。我还有几样菜着人送来,你快把潘三也
叫他出来,天香、翠官也撵开,就摆饭,我去去就来。「说罢,慌慌张张上车去
了。

  聘才进来对潘三道:「和尚请你说话。」潘三不得已,迟延的出去,尚回顾
了几次。聘才把天香、翠官也打发走了,便故意的对琴言道:「好了,清净了,
我也被他们闹昏了,闹得一屋子俗臭不堪。我们如今清清净净谈谈,吃了早饭再
去,自然有一会耽搁。」琴言一想,在聘才处吃饭也不妨。况且这些人都去了,
自然没有人来,便问聘才道:「今年见过瘐香几次了?」聘才随口说道:「三次
了。」琴言又问道:「我听得奚十一是个坏人,为什么与他相好?」聘才道:
「也没有什么很相好,看他也是个爽快人。」琴言道:「那个姓潘的,我也知道
他。」聘才道:「那是个买卖老实人,就这和尚也极通世务的。」琴言心里暗笑,
也不便驳他。

  却说奚十一跨上车,叫车夫狠狠的几鞭,那骡子一口气就跑了回去。奚十一
到寓处,即进他的书房,吩咐家人问姨奶奶要了昨日晚上送来的四样菜、两样点
心出来,送到魏老爷那里去,又教了他一番说话。也不进房,就在书房内炕上开
了灯,叫巴英官打泡,急急的吹了三十口大口烟,已有三钱,可以挨得半天了。

  心里想道:「送他些什么东西才好呢?」看着自己腰里一个八大件钢镶表值
二百吊钱,将这表给他罢。又想道:「单是了表也不算什么贵重,只有那姨奶奶
那对翡翠镯子,京里一时买不出来,把这个送他也体面极了。」即到菊花房里,
听得唧?o?o的一声。举眼看时,原来菊花在净桶上解手,见了奚十一便笑了
一笑。

  奚十一道:「怪不得香气薰人,我当着外头开沟呢。」菊花啐了一口道:
「嚼你的舌头。」奚十一开了箱,四角里掏了一掏,掏着一个匣子,开了盖,看
是了便揣在怀里,也不盖箱子盖,转身便走。菊花嚷道:「你拿我的镯子做什么?」
奚十一道:「我与人比一比颜色就拿回来了。」到了书房,叫了巴英官,忙忙的
踩开大步,一直到聘才处来。心里喜道:「我若能弄上了他,这京里的大老官,
就要算我奚老土了。」再说潘三到和尚房里,和尚把奚十一的计与他说了,潘三
乐极,连称妙计,便在和尚房中等候,心里想道:「这个活宝,就与他坐一坐,
喝一杯就够了,还想顽他么?就叫他顽我,我也愿意。他若肯顽我,自然也肯给
我顽了。」一面胡思乱想,口中淌出馋涎来,便咬着牙把手在脖子后捶了两捶,
鼻子里哼了两声。唐和尚看了好笑,便道:「潘三爷做什么,脖子涨的疼么?」
潘三也笑了。奚十一的人送了菜来,要面见聘才,四儿同了进去。来人道:「家
爷说,有位琴爷在这里,家爷从前不知道,冒犯了,深自懊悔。本来要请琴爷过
去坐坐,恐怕不肯赏脸,叫我送了几样菜来,请大爷代家爷转敬琴爷消消气,家
爷有事不能过来奉陪了。」聘才笑道:「怎么要你老爷费事?又几时得罪过琴爷?

  说得这样周到,我就收下代做主人便了。你回去多多道谢。「即赏了来人五
百钱,又对琴言说道:」这是奚老爷的盛情,送你的,我倒叨光了。你也应该谢
一声。「

  琴言不解其故,只得也谢了一句。聘才叫四儿吩咐厨房快弄起来,就要吃饭。

  四儿去了不多一刻,就摆了酒菜上来,在个方桌子上。聘才道:「虽然便饭,
也喝一杯酒。」琴言道:「不消了,就吃饭罢。」聘才不听,斟了一杯送过来,
琴言只得接了,也回敬了聘才一杯。聘才喜出望外,也是平生第一次得意,难得
两人对坐了。聘才随口的说些话来哄琴言,要他喜欢,说庾香近来也不出门赴席
听戏,常托我对你说,在那里放宽了心,不要惦记着他,他慢慢的去结交华公子,
自然可以常见面了。聘才无非要他安心久坐,等奚十一来。无奈琴言急于要走,
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呆呆的坐着,如芒刺在背的光景。

  正要催饭,只听得院子里一阵脚步响,已撬了风门进来,琴言见奚十一,心
里就慌,站了起来。聘才笑盈盈的说道:「来得正好,主人来陪客了。」奚十一
笑道:「我知道此刻尚未吃完,竭诚来敬琴言一杯。」便叫巴英官拖过登子,就
朝南坐了。一手执壶,一手擎杯,斟好了,直送到琴言嘴边。琴言接又不好,不
接又不好,急得满脸通红。聘才道:「这是主人敬客人之意,你不能干,喝一口
罢。」琴言只得接了,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对聘才道:「我真喝不得了,已
饱得难受,你陪着喝一钟罢。」便想走开,奚十一一把拉住,道:「好话,我来
了你就坐也不坐,是分明瞧不起我。你回去问问,你家公子是我嫡嫡亲亲的世叔,
我也不算外人。你既是他心爱的人,就算我的小兄弟一样,岂有我来了你要走之
理?」便拉住了,毫不用力,轻轻的把他一按,已坐下了。奚十一一面说,双眉
轩动,好不怕人。况旧年琴言已领略过了,吓得战战兢兢,面容失色,只得坐下。

  奚十一好不快活,便要了一个茶杯,喝了一杯,夹了一条海参送与琴言。琴
言按住了气,站起来道:「请自用罢,我已吃不得了。」奚十一笑道:「别样或
吃不得,这东西吃了下去,滑滑溜溜的,在肠子里也不甚涨的。」琴言听了,也
懂得是戏弄他,不觉眉稍微竖起来。聘才把脚踢一踢奚十一道:「你想必吃不得
了。」

  奚十一又道:「你既吃不得,我吃了罢。」把琴言吃剩的酒也喝了,还嗒一
嗒嘴道:「好酒。」

  琴言此时气忿交加,又不便发作,捺住了一腔怒气,心中想道:「这狗才不
怀好意,我如今不唱戏了,他敢拿我怎样?他如果无礼,我就与他闹一常」又见
奚十一喝干了酒,又斟了半杯,放在琴言面前,要他喝。琴言一手按住了杯子,
对聘才道:「你知道我是从不喝酒的。」奚十一还要强他,只听得切切促促脚步
声,见潘三同了和尚进来。潘三嚷道:「巧极了,被我闯了好筵席了。」和尚也
说道:「原来魏老爷请客,也不虚邀我一声。」潘三弯着腰,耸着肩,急急的几
步抢上来道:「待我来敬一杯。」便拿过琴言的杯子来道:「这酒凉了,我替喝
了罢。」便一口干了,把杯子在嘴唇上擦了一转,斟了半杯,双手递来,直送到
琴言嘴边。琴言扭转身来想走,无奈一边是潘三,一边是和尚挡住,不得出位,
便接了酒杯。潘三尚不放手,要送进口来。琴言怒道:「我真不会喝酒,你放了,
我慢慢的喝。」聘才让潘三坐下,说道:「我真不能,你等他慢慢的喝罢。」潘
三只得放手坐了,聘才与唐和尚拿两张凳子坐在下面。琴言见潘三将杯子在嘴上
擦了一转,十分恼怒,已知他们一党,有心欺侮他,若翻转脸来,犹恐吃亏。

  只得苦苦的忍住,拿起杯子来,装作失手,「当」的一声砸得粉碎,衣服上
也溅了几点酒,把绢子拭了,对聘才道:「我冒失了。」聘才也知道他的心思,
便道:「这有何妨!」

  又叫换个杯子来,琴言道:「不必,不必,就拿来我也不喝。」

  奚十一道:「那不能,也不多劝你,一人劝你三杯。」潘三满拟这杯酒,他
若喝了,琴言便亲了他的□嘴一样,偏又砸了,甚是扫兴。还想重来敬他,被聘
才拦祝唐和尚不知好歹,斟了半杯道:「阿弥陀佛,华公府是小寺的大施主,老
太太装过三世佛的金身,少奶奶塑过送子观音像,舍了三年的灯油。如今他府里
爷们光降,我出家人无以为敬,借花献佛,小琴爷请喝这钟。」捧了杯子,打了
个稽首,口中念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惹得他们大笑。琴
言见了,又好气,又好笑,面色倒平和了一分,便道:「我真不能喝,你不用强
我。」唐和尚陪着笑道:「我的琴爷爷,我方才念过佛,这杯酒就有佛在里头。

  你喝了前门增百福,后户纳千祥,愿你大发财,日进一条金。「众人听了大
笑,琴言只是不肯喝。和尚又把自己的脸抹了一抹,除下了毡帽,道:」小琴爷,
你瞧瞧我和尚,难道不是个人脸,真是个鸡巴脑袋吗?「琴言见这怪样,实在发
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和尚道:」好了,好了,天开眼了。

  到底我这个鸡巴,比人的脑袋还强呢。「琴言听了又变了颜色。

  和尚道:「我的祖爷爷,你不喝这一钟,我和尚就没有脸,明日只好还俗了。」

  便将酒杯顶在光头上,双膝跪下,两手靠在琴言膝上,口中不住的念佛,不
肯起来,笑得众人捧腹。琴言被他缠得无法,只得说道:「请起,请起,我喝一
口,下不为例。」便在光头上拿了杯子,喝了一口。想一想,恐人喝他的剩酒,
索性干了。立起身来想走,奚十一推住了,和尚抱了他的腿,跪着在他膝上碰头。
琴言只得坐下,真急了,便厉声正色的说道:「今日请教各位,待要怎样?」聘
才连忙说道:「不喝酒了,倒是大家谈谈罢。」拉了和尚起来。琴言道:「我有
事不能再会了。」又要走,奚十一拦住不放,说道:「不喝酒就是了,坐一会,
忙什么?」聘才只得说道:「快拿饭来吃了,我们还有事呢。」琴言又只得坐下,
万分气恼,勉强忍祝奚十一暗忖道:「这孩子真古怪,斗不上笋来。若不是他,
我早已一顿臭骂,还要硬顽他一回。不过我怜惜他,他倒这般倔强,实属可恨。」

  又转念道:「向来说他骄傲,果真不错。我若施威,又碍着华府里。况他已
不唱戏了,原不该叫他陪酒。且把东西赏他,或者他受了赏,回心转意也未可定。」

  潘三想道:「这孩子比苏蕙芳更强,可惜我没有带结票子来赏他,或他得了
钱就巴结我,也未可知。」奚十一道:「我有样东西送你,你可不要嫌轻。」便
从怀里掏出个锦匣子,揭开了盖,是一对透水全绿的翡翠镯子,光华射目。

  潘三伸一伸舌头道:「这个宝贝,只有你有。别人从何处得来?这对镯子,
城里一千吊钱也找不出来。」不装啧啧啧「的几声。聘才、和尚也睁睁的望着。

  聘才暗想道:「好出手,头一回就拿这样好东西赏他,看他要不要?」琴言
也不来看,只低了头。奚十一道:「你试试,大小包管合式。」便叫琴言带上。
琴言站起来,正色的说道:「这个我断不敢受,况且我从不带镯子的。」琴言无
心,伸出一手给他们看,是带镯子不带镯子的意思。奚十一误猜是要替他带上的
意思,便顺手把住了他的膀子,一拽过来,用力太重,琴言娇怯,站立不稳,已
跌到奚十一怀里。奚十一索性抱了他,也忍不住了,脸上先闻了一闻,然后管住
他的手,与他带上一个镯子。奚十一再取第二个,手一松,琴言挣了起来,已是
泪流满面,哭将起来,也顾不得吉凶祸福,哭着喊道:「我又不认识你。我如今
改了行,你还当我相公看待,糟蹋我,我回去告诉我主人,再来和你说话。」遂
急急的跑了出去。到了院子,忙除下镯子,用力一砸,一声响,已是三段,没命
的跑出去了。

  奚十一大怒,骂了一声,「不受抬举的小杂种!」便要赶出去揪他。聘才死
命的劝住,奚十一那里肯依,暴跳如雷,大骂大嚷,更兼身高力大,聘才如何拉
得住他,只得将头顶住了他,连说道:「总是我不好!

  你要打打我,要打打我。「潘三与唐和尚还在旁边火上添油,助纣为虐。奚
十一被聘才顶住,不能上前,又想琴言已跑出寺门,谅已上车走远,不好追赶,
只得罢了。气得两眼直竖,肚皮挺起,坐下发喘。

  他的巴英官在旁抿着嘴笑,走到院子里,捡了那碎镯子,共是三段,放在掌
中拼好,说道:「待我花三钱银子镶他三截,也发个标,带个三镶翡翠镯子,不
知道人肯赏我不肯赏呢。」

  拿来放在奚十一面前,又道:「一千吊的镯子,如今倒直三千吊了。」奚十
一见了,越发气狠狠的骂了一会。潘三与唐和尚连说可惜。大约奚十一回去,只
剩一个镯子,菊花必有一场大闹,正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料自己的福分。

  且说琴言上了车,下了帘子,一路掩面悲泣。到家即脱下外褂,上床卧下,
越想越恨,只怨自己发昏,去找聘才,惹出这场祸来。把被蒙了头,整整哭了半
日,几乎要想自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8 23:22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三十七回行小令一字化为三对戏名二言增至四

  且说琴言回寓,气倒了,哭了半日,即和衣蒙被而卧。千悔万悔,不应该去
看聘才。知他通同一路,有心欺他,受了这场戏侮,恨不得要寻死,凄凄惨惨,
恨了半夜。睡到早晨,尚未曾醒,他小使进来推醒了他,说道:「怡园徐老爷来
叫你,说叫你快去,梅少爷已先到了。」琴言起来,小使折好了被,琴言净了脸,
喝了碗茶。因昨日气了一天,哭了半夜,前两天又劳乏了,此时觉得头晕眼花,
口中干燥,好不难受。勉强扎挣住了,换了衣赏,把镜子照了一照,觉得面貌清
减了些。又复坐了一会,神思懒担已到午初,勉力上车,往怡园来。

  此日是二月初一,园中梅花尚未开遍,茶花、玉兰正开。

  今日之约,刘文泽、颜仲清、田春航不来,因为是春航会同年团拜,文泽、
王恂是座师的世兄,故大家请了他。春航并请仲清,仲清新受感冒,两处都辞了。

  王恂也辞了那边,清早就约同子玉到怡园,次贤、子云接进梅崦坐下。这梅
崦是个梅花样式,五间一处,共有五处。长廊曲槛钩连,绿萼红香围绕。外边望
着,也认不清屋宇,唯觉一片香雪而已。子玉每到园中,必须赏玩几处。子云道
:「今日之局,人颇不齐,这月里戏酒甚多。我想玉侬回来,尚有二十余日之久,
这梅花还可开得十天。我要作个十日之叙,不拘人多人少,谁空闲即谁来,即或
我有事不在园里,静宜总在家,尽可作得主人。庸庵、庾香以为何如?」王恂道
:「就是这样。如果有空,我是必来的。」

  子玉道:「依我,也不必天天尽要主人费心,谁人有兴就移樽就教也可,或
格外寻个消遣法儿。」次贤道:「若说消遣之法尽多,就是我们这一班人,心无
专好,就比人清淡得多了。譬如几人聚着打牌掷骰,甚至押宝摇摊,否则打锣鼓,
看戏法,听盲词,在人皆可消遣。再不然叫班子唱戏,枪刀如林,筋斗满地,自
己再包上头,开了脸,上台唱一出,得意扬扬的下来,也是消遣法。还有那青楼
曲巷,拥着粉面油头,打情骂俏,闹成一团。非但我不能,诸公谅亦不好。」子
云等都说:「极是,教你这一说,我们究还算不得爱热闹,但天下事莫乐于饮酒
看花了。」王恂对子云道:「我有一句话要你评评。」子云道:「你且说来。」

  王恂道:「人中花与花中花,孰美?」子云笑道:「各有美处。」王恂道:
「二者不可得兼,还是取人,还是取花?」子云笑道:「你真是糊涂话,自然人
贵花贱,这还问什么呢?」次贤道:「他这话必有个意思在内,不是泛说的。」

  子云微笑。王恂笑道:「我见你满园子都是花,我们谈了这半日,不见一个
人中花来,不是你爱花不爱人么?」子云笑道:「你不过是这么说呀,前日约得
好好儿的,怎么此刻还不见来呢?」少顷,宝珠、桂保来了,见过了。子云道:
「怎么这时候还只得你们两个人来?」宝珠道:「今日恐有个不能来。玉侬还没
有来吗?」桂保道:「今日联锦是五包堂会,联珠是四包堂会。大约尽唱昆戏,
脚色分派不开,我们都唱过一堂的了。」王恂道:「何以今日这么多呢?」桂保
道:「再忙半个月也就闲了。」宝珠道:「我见湘帆、前舟在那里,剑潭何以不
来?」王恂道:「身子不爽快。」桂保谓子玉道:「今年我们还是头一回见面。」

  子玉道:「正是,我却出来过几次,总没有见你。」宝珠道:「今日香畹与
静芳苦了,处处有他们的戏,是再不能来了。」子云道:「我算有六七人可来,
谁晓得都不能来。」将到午正,桂保往外一望,道:「玉侬来了!」大家一齐望
着他进来。子玉见他比去年高了好些,穿一套素淡衣赏,走入梅花林内,觉得人
花一色,耀眼鲜明。大家含笑相迎,琴言上前先见了次贤、子云、王恂,复与子
玉见了,问了几句寒愠。子云笑道:「如今人也高了,学问也长了。你看他竟与
庾香叙起寒温来,若去年就未必能这样。」琴言听了,不好意思道:「他是半年
没有见面了。」子云道:「我们又何曾常见面?」琴言笑道:「新年上你同静宜
来拜年,不是见过的?」

  次贤笑道:「是了,大约见过一次,就可以不说什么了。」说得琴言笑起来。

  王恂道:「只有我与玉侬见面时最少。」琴言也点一点头,然后与宝珠、桂
保同坐一边。宝珠推他上坐,他就坐了。

  子云吩咐摆起席面来,也不送酒。子云对王恂道:「论年齿,吾弟长于庾香,
但今日之酌特为玉侬而设,要玉侬坐个首席,庾香作陪。」琴言道:「这个如何
使得?我是不坐的。」

  子玉道:「应是庸庵。」子云道:「往日原是这样,今日却要倒转来。」便
拉定琴言坐了首席,子玉并之。桂保坐了二席,王恂并之,不准再逊,逊者罚酒
十杯。子云又叫宝珠坐在上面,宝珠要推时,见蕙芳来了。子云道:「好,好,
你来坐了,次贤相并。」蕙芳不肯坐在次贤之上。次贤道:「今日所定之席,皆
是你们为上,我们为次,你不见已定了两位吗?」蕙芳只得依了,下面宝珠也只
得坐在子云之上。坐定了,王恂笑道:「外边馆子上,若便依这坐法,便可倒贴
开发。」众皆微笑,互相让了几杯酒,随意吃了几样菜。

  宝珠看琴言的眼睛似像哭肿的,想是为师傅了。子云也看出来,太息了一声
道:「玉侬真是个多情人,长庆待他也不算好,他还哭得这样,这也难得。」众
人尽皆太息。琴言听了,触起昨日的气来,便脸有怒容。又见子玉在旁,总是为
他而起,他一阵酸楚,流下泪来。众人齐相劝慰,殊不知琴言别有悲伤,并不是
为了长庆。众人既不知道,又不便告诉人,闷在心里,越想越气,要忍也忍不住,
把帕子掩了面,想道:「魏聘才这东西专会捏造谣言,将来必说我在他那里陪酒,
奚十一赏镯子等语,不如我说了,也可叫人明白。况且谅无笑我的人。」又停了
一会,问子玉道:「你几时见聘才的?」子玉道:「尚是去年十月内见过一次,
如今住在城外宏济寺,也绝不到我家来。」

  琴言道:「我昨日见他,他说今年见你三次了。」子玉道:「何曾见过?最
可笑的是大年初一天明的时候,在门外打门。门上人才穿衣起来,他说了一声,
留下个片子,到如今还没有见着他。你是那里见他的?」琴言骂了一声道:「这
魏聘才始终不是个东西。」蕙芳道:「早就不是个东西,何须你说。」

  子玉又问琴言,琴言含泪说道:「原是我不好,我到他寓里,要他同我去看
你。」子玉听到此,一阵心酸,眼皮上已红了一点。众人尽听他说,王恂道:
「你看他,他怎样待你?」琴言道:「聘才起先还好,如今有一班坏人在那里引
诱。」子云问道:「是谁呢?」琴言道:「一个奚十一,一个潘其观,还有一个
和尚,就是聘才的房东。」蕙芳听了,皱了皱眉,问道:「你怎样呢?」琴言也
恨极了,索性细细的将奚十一故意先走,后聘才撵了潘三,奚十一忽又送菜来,
后奚十一、潘三、和尚先后的闯进,并将席间诸般戏侮,与砸了他的镯子,都说
了出来。子玉听了,甚是生气,说道:「这是聘才的坏,定是他设的计,故意叫
他们糟蹋你的。」琴言道:「可不是他通同的么?幸亏我如今不唱戏了,他们还
不敢十分怎样。不然还了得,只怕你们今日也不能见我的。」子云道:「这三个
恶煞,怎么你一齐都遇见了,这也实在为难你。」次贤、王恂皆笑。桂保道:
「那个奚十一,我倒没碰见他,就是佩仙、玉艳吃了他的大亏。」琴言道:「我
是两次了。」王恂谓桂保道:「你若遇见了奚十一,便怎样呢?」桂保道:「我
若遇见了他,也叫他看看桶子,叫个赶车的顽顽他。」说得众人大笑。蕙芳道:
「我们如何想个法儿收拾他?」次贤笑道:「你若要收拾他,须得用个苦肉计,
恐怕你不肯。」蕙芳啐了一声,次贤复笑起来。子云问道:「你想着什么好笑?」

  次贤道:「我想奚十一就是那个东西作怪,何不拿他来割掉了,也就安分了。」

  王恂笑道:「这倒不容易,除非媚香肯行苦肉计方可。」蕙芳道:「你何不
行一回?」王恂道:「我与他无怨无仇,割他作甚。

  你倒别割奚十一,且先割了潘三,也免了你多少惊恐。「蕙芳连啐了几声,
忽斟一杯酒来,对次贤道:」总是你不好,谁叫你讲这些人。「次贤也不推辞,
一笑喝了。

  忽见子玉与琴言四目相注,各人饮了半杯酒。子玉不觉微笑,问子玉道:
「你与玉侬同过几回席了?」子玉道:「这是第二回,已一年之久。」子云道:
「只得两回,可怜,可怜!

  真是会少离多了。「琴言笑道:」也第三回了。「次贤道:」庾香有些贪心
不足,以多报少。去年你们瞒着人私逛运河,不算一回么?「子玉道:」我偶然
忘了。「子云道:」我请吾弟与玉侬作十日之欢,阁下不知嫌烦否?「子玉道:」

  名园胜友,若得常常欢聚,不胜之幸,何敢嫌烦。只怕弟无此香福,犹恐福
薄灾生。「子云大笑,次贤道:」十日之叙,已无此福,若华星北之福,真是福
如东海了。「

  说得众人大笑。琴言与子玉此时,已觉十分畅满。

  王桂保对着子云笑道:「我有个一字化为三字的令,我说给你听,说不出者
罚一杯。」子云道:「你且说来。」桂保道:「一个大字加一点是太字,移上去
是犬字,照这么样也说一个。」

  子云笑道:「这是犬令,谁耐烦行他。」桂保笑嘻嘻的对着蕙芳道:「你说
一个。」蕙芳想了一想,道:「一个王字加一点是玉字,移上去是主字,不比你
那犬字好些吗?」桂保点点头道:「真好。」忽又笑道:「你可不该,方才度香
骂我,你又骂了度香了。」蕙芳道:「我几时骂他?」众人也不解,桂保道:
「他是主人,你说的是主字,连上犬字,不是骂他吗?」

  蕙芳也笑。子云骂桂保道:「你这小狐精,近来很作怪,偏有这些油嘴油舌。」

  宝珠道:「我有个木字,加一划是本字,移上去是未字。」子云笑道:「我
有个脱胎法,未字减一笔是木字,移下去是本字。」众皆大笑。

  琴言道:「我有个水字,加一点是□字,移上去是永字。」

  次贤道:「这个永字些须欠一点儿,也只好算个薄水□。然眼前的却也没有
多少。」王恂道:「只怕就是几个,被他们想完了。」桂保道:「我还有一个十
字,加一划是士字,移上去是干字。」大家说道:「好。」蕙芳道:「我有个杳
字,加一笔是查字,称上去是香字。」众人赞道:「更好!」宝珠道:「我有个
丁字,加一笔是于字,移上去是亍字。」子云道:「这字却冷些。」子玉道:
「也可用。」宝珠道:「彳亍二字也不算冷。」琴言道:「我有个卜字,加一笔
是上字,移上去是下字。」次贤道:「这个好得很。」桂保道:「我有个白字,
加一笔是自字,移上去是百字。」蕙芳道:「略短些。」王恂道:「我有个曰字,
加一笔是田字,移上去,」说到此顿住了,桂保道:「移上去是什么字?」王恂
大笑,子玉道:「只要说透上去,便成个由字。」子云道:「我叫他拖下来成个
甲字。」

  次贤笑道:「你们一个要上,一个要下,要争竞起来。我叫他一头往上,一
头往下,作个申字何如?」众人大笑。

  吃了些点心,又喝了几杯酒。王恂问蕙芳道:「你见湘帆、前舟没有?」蕙
芳道:「原是为他们在那里,所以耽搁了好一回,将我的戏挪上了才来的。

  我今天见了一个老名士,说是前舟的业师,相貌清古,有六旬之外了。「子
云道:」姓什么?「蕙芳道:」姓得有些古怪,我想想着,好像姓瞿,穿着六品
服饰,觉得议论风生,无人不敬爱他。「子云想了一想,道:」要是姓屈,不是
姓瞿。「

  蕙芳道:「是姓屈,我记错了。」次贤道:「不要是屈道生么?」子云道:
「一定是他,我听说他到了。」子玉道:「他名字可叫本立?」子云道:「正是,
你认识他么?」子玉道:「我却不认识,我见他几封书札与家严的,有论些史事
疑难处,却独出卓见,真是只眼千古。家严将他裱成一个册页,我倒常看的。」

  次贤道:「这道生先生今年六十岁了,与先兄同举孝廉方正。他在江西作知
县,为何来京?」子云道:「去年题升了通判,想是引见来的。迟日我请他来,
大家叙叙。虽是个方正人,然是看花吃酒也极高兴。」子玉道:「他是我的父执,
恐不好相陪。」子云道:「何妨?」次贤道:「道生虽是个古执人,笔墨却极游
戏。

  其著作之外,还有些零碎笔墨,一种名《忘死集》,一种名《醒睡集》,都
是游戏之笔。「琴言道:」这两种书名就奇。「王恂道:」内中说些什么呢?
「次贤道:」我当年在人家案头略翻一翻,也没有看他。记得《醒睡集》内有些
集词为词、集曲为曲等类,还有些集经书诗词的对子,却甚有趣。好像末后还有
个对戏目的对子,是两个字的多,可惜没有细看。「子云道:」你看道生的诗文,
与侯石翁如何?「

  次贤道:「据我看,是道翁高于石翁。石翁的才虽大,格却不高,且系驳杂
不纯。道翁才也不小,其格纯正,却是可传之作。就是石翁也很佩服他的。」王
恂道:「我们江宁的候石翁么,他却自负天下第一才子。据我看来,也不见得。」

  子云道:「才是大的,博也博的,到他那地位,却也不易。」又说道:「我
想戏目颇可作对,譬如《观画》就可对《偷诗》,《偷诗》又可对《拾画》等类,
倒也有趣。我们八个人分着四对,我给你对一个,你也给我对一个。有一字不工
稳者罚一杯,两字不工者罚两杯,半字不工欠对者罚半杯,有巧对绝对者,贺一
杯。」

  次贤道:「很好,就请庾香、玉侬先对起来。」子玉道:「还是你与媚香先
对,次度香、瑶卿,次庸奄、蕊香,末后轮到我们罢。」子云道:「也罢,你作
个先锋,他作个后劲,把我们放在中间,容易讨好些。」次贤道:「头难,头难,
我一时想不出好的。我前日见瘦香的《题曲》唱得甚好,就出《题曲》罢。」蕙
芳道:「《题曲》就可以对《偷诗》。」宝珠道:「将现成人家方才对过的,你
又拣了来,这么就牵扯不清了。你先罚一杯。」蕙芳道:「不算就是了,又要罚
什么。」子云道:「要罚的,不然尽对对不喝酒了。」即罚了蕙芳一杯。蕙芳想
了一想,道:「《教歌》可以对么?」次贤道:「好。」于是都说一声「好。」
蕙芳道:「既说好,就应贺一杯。」子云道:「应该。」即劝合席贺了一杯。蕙
芳即出了《埋玉》,次贤对了《拾金》。王恂道:「这工稳极了,也贺一杯。」
又各贺一杯。应子云出对了,子云出了《踏月》的上对,宝珠想了一想,对了《
扫花》。桂保道:「好极了。」子云道:「论对却好,但两个字似乎平仄都要相
配,扫字也是仄声。此中稍欠工稳。」次贤道:「你却论得是。

  据我想来,戏目虽多,内中可对者却也甚少,下一字须讲平仄,上一字尚可
恕,不比泛对故实,可以随我们去搜索,此是有数的。与其平仄调而字面不工,
莫若字面工而平仄稍为参差,也可算得。至于第二字,是不可错的。「子云一想
也真没有多少,也就依了。宝珠出了《山门》,子云想了一回,对了《石洞》,
也算工稳,贺了一杯。到了王恂、桂保了,王恂出了《弹词》,桂保对了《制谱
》。次贤道:」我想这上对,总要新鲜的才了,太平正了觉得不见新奇。「桂保
谓王恂道:」我就出个新奇的与你对,是《偷鸡》。「王恂道:」我对《伏虎》。

  「大家赞道:」却也工稳。「要贺一杯。次贤道:」要贺也可贺,但《偷鸡
》二字纤小,《伏虎》二字正大,你们以为何如?「王恂道:」你这评论,真是
毫发不爽,我改了《访鼠》罢。「次贤道:」这该贺了。「各人都贺一杯。到了
子玉,出的是《看袜》,琴言对的是《借靴》。大家说道:」这个对得好,要贺
两杯。

  「

  蕙芳道:「一杯也够了,这对子也对得快。若两杯两杯的贺起来,将人喝醉
了,倒对不好了。」次贤道:「说得是,以后顶好的方贺一杯,好的贺半杯,平
平的不贺。」于是各贺了一杯。琴言出了《醉妃》,子玉听得王恂的《伏虎》,
就触着了,对了《醒妓》。众人道:「这个对得有趣,满贺一杯。」琴言道:
「巧在一醉一醒,这倒难得的。」轮到次贤,次贤道:「我出《撇斗》。」蕙芳
道:「好个《撇斗》。」想了一想道:「我对《搜杯》。」次贤道:「也好个《
搜杯》,这里面工稳,贺一满杯。」大家喝了。停了一会,次贤催他出对,蕙芳
道:「我有一个对,恐怕没有对的,因此迟疑。」次贤道:「若真没有对的,也
只好喝一杯过去。你且说来,教我想想也好。」

  蕙芳道:「《女盗》有名《牝贼》,这两字却新奇,你对出来,我情愿喝三
杯。」次贤道:「真的?」众人也暗暗想了一回,对不出来。子云道:「我对难
对。」次贤忽然笑起来,谓蕙芳道:「你且喝三杯,我对给你。」蕙芳道:「你
对了,我再喝。」

  次贤道:「要喝的。那《势利》又叫《势僧》,这不是绝对么?」蕙芳道:
「势字怎么对得牝字?」子玉一想,不觉抚掌大笑道:「妙极,妙极!就是势字
才可对得牝字,真是绝对。」

  琴言与宝珠尚未明白,子云、王恂也想出来了,也笑起来,赞道:「真好心
思,把这两字当这两件东西,真是异想天开了。」

  四旦尚未想出,蕙芳犹呆呆的想,王恂道:「你们尚未想着,你们不知男子
阳为势吗?」蕙芳等恍然大悟,便都笑起来,都也说好。蕙芳真喝了三杯,余皆
贺一杯。

  子云出了《打店》,宝珠对了《逃关》。宝珠出了《抢娇》,子云对了《杀
惜》。都为工稳,贺了一杯。王恂出了《草桥》,桂保对了《麻地》,忽又说道
:「这地字还差半个字,我改作《絮阁》罢。」王恂道:「这《絮阁》借对得好,
可贺半杯。」

  桂保出了《花婆》,王恂想了一会,对了《火判》。大家已经赞好要贺,王
恂道:「慢着,我还要改。」又改了《草相》,众人道:「更好,新奇之极。」

  各贺了。子玉出了个《封房》,琴言对了《辞阁》,也算工稳,贺了半杯。
琴言出了《卸甲》,子玉也思索了一回,没有新鲜的,偶想起《桃花扇》上有出
《哄斗,便把《哄斗借对了,众人极口赞妙,各贺了满杯。

  次贤出了《饭店》,蕙芳对了《茶房》。蕙芳出了《拔眉》,子云道:「这
更难对了。」次贤对了《开眼》。蕙芳道:「这真工巧极了。」次贤道:「还有
《刺目》觉得更好些,就只刺字是个仄声。」子玉道:「这两个都好,倒像是天
造地设,再没有比他好的了。」又到子云,子云出了《跌雪》,宝珠道:「这个
宽了,便宜了我。」既又说道:「这个跌字也不容易。」

  遂想了一想,对了《堕冰》。一齐赞好,道:「好个《跌雪》、《堕冰》,
真是一副好对,是一意化作两层法。」蕙芳谓宝珠道:「你想个难的给他对。」

  宝珠点点头。子云道:「你何故要他难我,无非想我罚杯酒。」蕙芳笑道:
「正是。」子云向宝珠道:「你尽管出难的来。」宝珠想了一会,出了《扶头》。

  子云笑道:「这个真不容易。」忽然把桌子一拍道:「有个好对,我对《切
脚》,你们说好不好?」子玉道:「妙,妙!这个与《拔眉》、《刺目》,可称
双绝。」次贤道:「比《拔眉》、《刺目》还好,这头、脚两字都是虚的,里面
是一样,平仄又调,真是好对。倒是媚香激出来的,我们要贺双杯。」于是大家
贺了,吃了一回菜。

  到了王恂,王恂出了《花鼓》。桂保想来想去,没有对,急得脸都红了。

  王恂催他,桂保道:「不料这个倒没有对的。只有《闻铃》上那个《雨铃》
好对,却不是戏目。《草桥》这桥字也不甚对,其余我想不出来,我喝一杯罢。」

  桂保喝了半杯酒,出了个《跪池》,王恂对了《投井》,大家说好,也贺了
半杯。

  到了子玉,子玉出了《折柳》。子云笑道:「庾香蕙顾着玉侬,出这样稀松
的对子出来。」子玉道:「我一时想不出生的,我看倒是对对易,出对难。」琴
言对了《扫松》。子玉道:「我一对连我的上对都好了。」众人也贺半杯。琴言
道:「我就出个扫字的上对,是《扫秦》。」众人道:「这个难了。」子玉道:
「这个真难。秦是姓,又是国名,很不容易。」忽然的想起了一个,也很得意,
说道:「竟有这么一个现在的,我对《挡汉》。」

  众人道:「妙绝了,天然,秦、汉二字,扫、挡两字,也对得好,我们贺双
杯。」于是,大家已轮到三转,也好半天,已点了灯,略为歇息,又说些闲话。

  次贤道:「又轮到我了,我也学庾香惠顾人,出个容易的。」

  出了《酒楼》,蕙芳对了《书馆》,便说道:「我也学玉侬的连环出法,我
就用书字出个《改书》。」次贤道:「你就难我,我偏要对个好的。」因想了一
会,对了《追信》。

  王恂道:「书、信两字甚好。」次贤又道:「我又想了一个《放易》,易这
好似信字。」大家齐声赞道:「这个更好,该贺双杯。」各贺了。子云道:「《
见鬼》。」大家没有留心。

  停了一会,宝珠催其出对,子云笑道:「你倒不对,还来催我。」

  宝珠道:「你还没有出对,叫我对什么呢?」子云道:「我方才说的《见鬼
》,就是这对。」宝珠一想,果然有这个戏目,便对了《离魂》。子云点点头道
:「对也对得好。」贺了半杯。

  宝珠出了《吃糠》,子云对了《泼粥》。

  到了王恂,出了个《冥判》。次贤道:「这不容易。这个判字半虚半实,蕊
香只怕要罚酒。」桂保想了一回,道:「有一个好对,就新些,却不是老戏。

  《空谷香》上有出《佛医》,我对《佛医》。「次贤道:」果然好,非但不
罚,还要贺呢。「桂保道:」我想出一个难的来了,我出《惊丑》。「王恂想了
一会道:」我有个好对,这四个这比起来,还是一样的颜色,你们要贺双杯。我
对《吓痴》。「众人大笑道:」真是黑沉沉的一样颜色,我们要贺双杯。「各人
贺毕。

  子玉道:「这对可以结了,天也不早了。况我一早出来,过迟了恐家慈见问。

  请以此对收令罢。「王恂道:」也是时候了,对了吃饭罢。「子云道:」且
看,其实天珲早呢。「子玉道:」既要叙几天,也宜留些精神在明日,今日早散
为妙。「

  子玉见琴言有些倦间,故要收令。子云只得依了。子玉道:「我出个三字对
罢。」遂出了《飞熊梦》。众人道:「三个字就难些,好对的也少得很。」琴言
想了一会,对了《伏虎韬》。

  众人大为称赞,贺了一杯。琴言笑道:「就这一对完结了,我出四个字对罢。」

  众人道:「四个字的更难。」琴言道:「罚酒也只得一杯了。若是大家都要
对四字的,自然就难了,这一两个只怕还有。」便出了个《卖子投渊》。子玉也
想了一会,对了个《思亲罢宴》,众人拍案称妙。子云道:「情见乎词,庾香方
才说回去过迟,恐怕伯母见问,真是思亲罢宴了。这个本地风光,我们各贺三杯
吃饭。」

  这一回每人对了四转,共有三十二副对子,是六十四个戏目。也费了好些心,
喝了几十杯酒,各有醉意,便也不能再饭。三杯之后,吃过了饭,略坐了一坐,
子玉、王恂告辞,子云又约了明日。到明日又添了文泽、春航,名旦中也添了几
个,又在怡园叙了一日。陆素兰单请子玉、琴言二人,又叙了一日,这一日清谈
小叙,更为有趣。一连叙了三日,子玉也心满意足,人也乏了。徐子云要请屈道
生,却好史南湘已到京,作一个诗酒大会。子玉不能推辞,只得赴约。且听下回
分解。[/color][/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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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品花宝鉴】【全】作者:[清]陈森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