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墨生花

　　那日远在京城的朋友发来短信，说是在后海赏落日。其时昆明仍天色明好，
不由心中一动，询其盛景。朋友只回了八个字，「碧水惊秋，黄云凝暮」。不由
大赞，而后隐约怅然。
  
　　秦郎妙语，自然是精彩动人的，而合上那故北清秋暮景，却一下直落进了心
底去。秋日原本寻常，但在文人旧梦里，却是始终豪爽、华丽、惆怅、幽冷，而
又孤独可叹的。虽不吃文字这碗饭，但周人惊觉秋声秋雨秋叶秋风，仍然要不由
怀念起千山之外的秋色来。

　　尚在学中之时，自问是豁然无羁的，所以能在端午时作出「离家前梦远，独
饮楚泽东」的句子来。然而不过一年过去，竟然心下暗生乡意，怀念起几有十年
未见的故地清秋了。夜来独卧，只听得车马匆匆，丝毫不见秋季当有的凄凄虫吟
点染霜踪。昆明太温暖太悠然，只有日晴夜雨花丰树茂，是容不得「雨去白沙净，
风过烟树寒」的。芭蕉叶上梧桐雨，夜半沥沥愁客心，南地北人，秋夜无眠大抵
如此，在没有季节的城市里，失眠的时候最易在乡愁里迷失。

　　北地之秋，在其绚烂、磅礴，也在其冷涩、黯然。当千山一色风清月朗的潇
洒在缠绵宿雨中褪去，里子却是木叶翩飞黄花湛露的明净忧愁。面北风而开襟的
豪气和带霜分紫蟹的精雅熔为一炉，最后铸出来的就是阅遍文章终难知的隐约惆
怅。
　　在这个季节里，该有「持螯浮舟」的豪迈，该有「霜迹满晨风」的淡泊，该
有「起舞弄清影」的恣意，该有「东篱把酒黄昏后」的寂寥。若是可以，当请清
真明恰的史达祖执笔，细细雕镂这千层万层的难言情绪，以尽这琉璃世界斑斓山
海。

　　秋浅之时，有高风薄云、丽日晴波，秋浓之时，有霜花镀叶、微寒入酒。如
有银杏三五，秋时便为盛景。那明丽澄澈的满树金黄日光下璀璨无匹，似一帘锦
屏危立，着霜带露辉煌气势胜过暮春海棠盛放。叶落时若恰逢小雨，满径遍是润
泽而丰盈的柔黄，满浸色彩雨水携二三文扇自微绿的青苔上从容流过，蜿蜒处便
是一首绝妙好诗。

　　更妙是小圃菊花新开，丹枫着染，一园明明如画。千万种色彩和着同一种芬
芳一齐迸发出来，沾湿游子的衣袖，柔和诗人的眉心。那些千叶、楼子、九心中
燃烧着的色彩与香气，不复榴火照眼荷光生色的欣欣盛意，酽妆中藏着冷眼，热
情里带着疏离。恰如诗文撰物，似亦不似，若即若离。因知过近而生狎情，太远
则无思意，遥遥鸿影翩然照水，引出一腔遐思，而终究不可企及，徒留彩笔消息。

　　倘有闲愁遐意，不妨独上累峰临风醉饮。登临旧事，书中历历，而一醉一叹，
纵是凡人俗恨，亦可堪一歌了。这一瞬间的风雅清愁，于我等尘世俗人也是值得
一宵咏叹的了。

　　踟蹰暮雨湿花，那是李清照幽怨的长调，可堪助三杯两盏淡酒。月来秋虫切
切，那是柳永缠绵悱恻的离歌，当于佳人妆楼下微微叹唱。最妙是叶下白露成霜，
必需小宴词断肠清歌绿杯相佐。

　　四季轮回中，唯春秋二季可称诗届。若以美人作论，春日花飞是闺愁作雨，
而秋夜月明已是贵妇遥思。前者固然泠泠可爱，后者却更富雍容气度，华彰内敛，
锦绣满腹。喜是中秋夜有月团团醉卧明河，万里千家共色；悲是重阳日登临作赋
字珠意瑾，歌罢无人能懂。秋如贵妇，一悲一喜，或欣爽或怅然，皆是和静，皆
是沉漫。

　　人行天地间，自当日为衣食苦，夜添明日忧。怎奈时时作计步步为划之时，
一寸寸便失了天真自在，不期然只觉生生作苦事事无乐。倘若能恰闲一日，或登
高极目，或静聆天音，想必也将有古人「悠然见南山」的幽然情怀陡生胸中吧。
再或漫行霜林孤径，自扫红叶煮酒待友，也应是人生极乐境界之一了。

　　佛言尘俗营营生计为苦，心智痴愚只知营生尤为大苦。生而为人，自当打拼
博利费思为名，此生之根本，不可不顾。然而唯利近鄙唯名而奸，若有一二闲暇，
何不作那逍遥之想？楚台风快，庾楼月明，古人尚知近俗而不忘求雅，何况智才
难匹的今人？

　　所以，由金秋征文之时，且放怀一啸吧。哪怕抬头只望得见几何形状的方寸
蓝天，也没有什么能剪去心灵诗一样自由的翅膀。

[ 本帖最后由 【踏雪寻梅】 于 2010-10-27 16:2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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